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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来临之际,恰是小阿瓦隆湖畔最最热闹的时分。
“丰饶之宫”已经彻底消失无踪,只有尸横遍野的杯盘碟盏、果皮果核、栗子壳、踩碎或飘散的花朵,证明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美食的盛筵。庆典还远未结束。
到处点起了裹着麦秸的高大火炬,照亮了四周,空气被烤得热乎乎的,弥漫着浓郁的松脂芳香;遍地是微醺或半醉甚至烂醉的半身人,口中衔着烟草或嚼一种类似古柯的树叶,互相追逐笑闹,转着圈子跳着舞;有人浅吟低唱,有人高声喊着不成调的歌谣……乐师弹起了弦琴,一个绿精摘下帽子放在手里,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可曾见过我的姑娘?
看一眼就叫人难忘,
她的双眸像秋天的湖水,
金子般的发梢带着阳光;
可曾见过我的姑娘?
叹一声就让人断肠,
白嫩嫩的小脚踏过浅溪,
每朵水花都溅在我心上;
可曾见过我的姑娘?
一声不响去了远方,
狠心人儿还指望被挂念?
别想,别想!
我只在夜幕下才会悲伤!
唱毕,他灵巧地行了个弯腰礼,众人大声叫好,并且跟着唱了起来;一个山泽仙女打扮的姑娘把那绿精拉走,两人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周围人都不以为意。狄俄尼索斯的放浪不羁在半身人看来是值得津津乐道的美事,所以这个夜晚,狂放一些也没关系。
自发的歌舞进行了一段又一段,在或欢快或如泣如诉的历史传说与爱情故事中,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巨大圆月爬上了夜空的穹顶,黑暗中的某处响起了低沉的鼓声,渐渐由远及近。人们自觉地让开了通路,让一片阴影伴着鼓声踽踽而行;距离越近,鼓点越急。
一群身穿黑色短装的半身人小伙子神情肃穆地浮出夜色,快步散成一个圈;接下来是一群身披白色长袍的半身人姑娘,脖子上挂着色彩缤纷的花环,也都不苟言笑,散开后站立在黑衣小伙子们身后,最后两人引出了一位艳丽的红发姑娘。今晚的主持人——阿曼·南风出现了。
她有一双灵活的黑眼睛,嘴唇被涂成了鲜艳的大红色,但并不显得俗气;一顶黄金发箍压住光洁的额头,与她手中的金杖有着相同的装饰风格;除此之外,她全身素白,但不是白色的衣料,而是用无数白色花瓣细密地编织,成为连体的筒裙,在腰部稍稍收窄,长度刚到脚踝,露出一双白皙的裸足。她走过的地方,无不留下幽幽的花香。
“阿曼!哦,阿曼!”有醉醺醺的半身人含糊不清地叫道,“我为你害了相思病!”马上引来了一阵哄笑,有人唱着歌谣里的句子回应他:
“清晨在露珠里跳跃的太阳,
追逐她的可不止三三两两!”
连围作一圈的黑衣小伙、白裙姑娘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阿曼用一种像是慈母看着淘气的孩子那样的目光,微笑着扫视了一圈人群,上前一步,站立在人群中央,四座火炬的光辉正好把她笼在其中,使她看上去真如初升的太阳一般明亮。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她屈起右膝跪下,双手平举金杖过顶,仰头用一种奇异的调子高声吟唱:
“感谢萨狄的养子,掌握森林、河流、谷物秘密之人,自称酒神的狄俄尼索斯,
慷慨布施于塔兰塔的尤达拉后裔,并丛林一切善良的精灵,
赐与我们今年的收成,欢乐,与荣光。”
众人跟着念了起来:
“……请庇佑我们完成这场以你之名的祭典,
来年赐下不亚于今的收成,欢乐,与荣光!”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朦胧的喜悦;女祭司优雅地站起身,大声疾呼:“酒神爱我们!”人们狂热地回应:“是!”
“酒神爱狂欢!”“是!”
“酒神爱筵席!”“是!”
“酒神爱女人!”“是!”
“今年胜出的,难道不是麦隆屯吗?”“是!”
就这样,麦隆屯蝉联了第不知道多少年的优胜。曲康波屯和胖普屯的人至少在目前看来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们拜倒在麦隆屯无可挑剔的厨艺下,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很难说出违背天性的话来。
阿曼满意地朝身后拍拍手,黑衣小伙子们牵着一头蒙着眼睛的成年公牛慢慢走了出来。公牛浑身上下用红色的染料涂抹,脖子上挂着葡萄藤和常春藤编成的花环,三条腿裹着厚厚的麻绳,麻绳另一头由好几个小伙子拽着,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公牛的行动受限,显得有些焦躁,走得十分不情愿。
公牛的左后腿没有裹麻绳,我初还以为是光着的,其实不是:在它旁边有更多的小伙子做出牵制的动作,原来,这条后腿被缠上了夜蛛丝,远比麻绳更细更韧。
周围再次肃静下来,人们纷纷后退,让出了比之前更宽敞的空地。
公牛被拖曳到了空地中间,人们紧张地盯着那条缠着夜蛛丝的后腿。夜蛛丝上有什么东西一闪,是它联结的一片弧状金属;小伙子们分握在夜蛛丝两边,用力一扯,那片弧状金属就嗖地划过了牛后腿。鲜血迸了出来,公牛发出激烈的哞声,疯狂挣扎起来。人们大声笑着喊道:“跑啊!”黑衣小伙子们倏然撒手,公牛失去了束缚,拖着受伤的后腿开始横冲直撞,所有半身人都兴奋地四散跑开。
据说酒神跛着一只脚,瘸腿的公牛一路狂奔,象征他本人在原野中狂欢。事实上,如果不是腿上受了伤,这头公牛可是个相当危险的大家伙;当然,即使现在它那条后腿直挺挺地拖在身后,并且其他三条腿都裹着厚厚的麻绳,它的愤怒和执着仍然不容小觑。
我瞅准了机会跑得远远的,决不像半身人那样跑远了又再靠近。好事的半身人,一逃到远处,就嘭嘭嘭地敲打羊皮鼓,用声音来挑逗被蒙住眼睛的公牛;鼓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把公牛刺激得越来越癫狂,满场乱撞,撞散了胖普屯的长老南瓜塔,挂住了曲康波屯的蹦床。
拖着一大坨黄瓜藤,公牛跑起来就更费劲了,过了许久,它终于支撑不住,在一处湖边轰然倒下,圆鼓鼓的肚皮重重地一翕一合;蒙在它眼睛上的黑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了,露出一对铜铃似的大眼忽闪忽闪,鼻孔冒着热气。
半身人们嘻嘻哈哈地靠近,七嘴八舌地说着今年的圣牛比往年更温和,都没有什么人受伤。黑衣小伙子们抽出弯刀,在公牛发出哞声之前劈进了它的脖子。
大家纷纷围上前去,用刀割下血淋淋的生牛肉直接大啖起来,胃口好得仿佛刚才压根就没有“丰饶之宫”那回事。我凑近了只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汗臭味扑面而来,顿时有些反胃,马上退了出来。
包里那位告诉我,某处正在上演一出好戏,要不要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