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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四月有些寒凉。
太阳还没出来,天地间灰雾蒙蒙。
沿着医院后山的国道走上一段,就得踏上分岔口一条土公路继续往里走。
见玉如意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楚云川回过头,小声问王昊:“她一句话都不说,没事吧?”
“没事。她想她祖祖了。每天清明和七月半,她都要回去给她祖祖上坟。”
“祖祖?”
“她妈妈的爷爷奶奶,她叫‘大祖祖’和‘咪祖祖’。她是两个祖祖一手带大的。”
楚云川凌乱了:“你不是说她很小就寄养在你们家里吗?”
“六岁,她六岁才来我家的。”
“她爷爷奶奶都是师院老师,条件应该很好的……”
“她奶奶没争赢她祖祖。”
“出生的时候吗?”
“那一次还好。如意六岁那年她奶奶坚决不让步,执意要带如意回城接受教育。她咪祖祖舍不得如意走那么远,以跳河相威胁。”
“后来呢?”
“后来是我妈提出这个折中的办法:在镇上读书,节假日轮流去爷爷奶奶家和祖祖家。”
“这事和你家有什么关系?”
“如意是我妈接生的。由于一出生就父母双亡,医院所有人都关注着她的成长,她也是我们医院共同的孩子。”
“她妈妈的死因是什么?”
“早产,前置胎盘,大出血。当年走的就是这条路,村里人把她妈妈送来时已经太晚了。她妈妈哀求我妈一定要救她的孩子。我妈妈马上行剖腹产,她刚出来,她妈妈就没了。”
“她爸爸又是怎么回事?”
“见她妈妈去世,悲伤过度,当场休克,也没了。”
“太惨了。”
“是啊,医院当年的条件更差,医生也更少,大家都忙着救小孩,如果有专人关注她爸爸,抢救及时,他爸爸也许不会死。这是上一代医生的一个心结,也是如意坚持学医的原因之一。”
大家都静默了。
不时几声鸟鸣从远远近近的树上、空中传来,更显大山的深旷和静寂。空气清新冷冽,夹着一丝泥土的腥涩。
偶尔一滴水珠滴进脖颈,凉透心脾。
爬上山梁,视野骤然开阔:远山接天,群峰叠翠,黄黄的油菜花这儿一片,那儿一块,在晨光中招摇。袅袅炊烟缠绕在山腰,有炊烟升起的地方总能发现一角屋檐或一从红的、白的花、山脚下镶嵌着镜面般的水田,有早起的农人在田间劳作……
“真美!”楚云川驻足观望。
王昊也停下来,“天然氧吧!”
“喂!你们走不动了吗?”如意回头喊。
两人快步赶上去。前面又是一片密林。
“松树!”如意突然停下来,兴奋地说,“王昊你看那些松树都那么高了!”
“你都这么高,它也该那么高了。”王昊回头对楚云川说,“我们以前偷那些小树苗被抓过。”
“偷树苗干嘛?”
“如意想种在医院那院子里。”
“还说呢!”如意有点不好意思,“王昊好笨啦,他叫我快跑快跑,自己却停在那里等别人来抓。”
楚云川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
王昊笑:“后来人家认出我们是医生家的小孩,警告一下就让我们走了。”
“你经常走这条路?”
“是啊,经常要把她送回去给老人看看。”
“我们每次回去都带很多好吃的给祖祖,回医院的时候,祖祖又让我们背些瓜菜、水果什么的。”如意笑着说,“王昊很厉害的,每次都是他背。”
王昊笑:“还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耍赖,也要我背。”
玉如意不好意思地笑。
又转过一个山嘴,如意坐在一个废弃的石磨上面,痴痴地望着远方的一个山头:“那山顶的树是我大祖祖栽的!我们每次离开,大祖祖都会送到那个山头,站在那儿望啊望,直到我们转过这个山嘴,他才回去,”
玉如意的眼睛湿了。
王昊伸手拉她起来:“地上湿。别坐了。”如意乖乖地站起来,继续走在前面。
楚云川问:“快到了吧?”
“早着呢。看起来近,沿着这条山沟走出去,还得将近一个小时。”
“不是说现在村村通公路吗?”
“是说要修路,可能是资金没到位吧?”
终于爬上山垭,耳边响起“哗哗”的水声,仿佛很远又好像很近。
再往前去,一座群山环抱的山谷豁然呈现在眼前。
山泉白练一般从山崖流下,漫山遍野开满了白色的花,头上飞旋着花雨,脚下铺着厚厚一层花朵,空气洁净清香。
如意回头一笑:“到了。”
楚云川伸手接住一朵花:白色的喇叭形花冠娇艳肥厚,橙红色花蕊像一簇燃烧的火焰:“这是什么花?”
“桐花。”王昊说。
“这就是桐花?”楚云川激动地说:“是‘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的桐花吗?”
王昊和玉如意相视一笑:“也是‘桐荫瑟瑟摇微风,桐花垂垂香满空’的桐花。”
在山脚的一片坟地,如意轻抚着一个坟头:“这是我大祖祖。是他教我写第一个字,是他第一次给我讲《西游记》,他要我做一个好人……他却等不到我长大。”
玉如意小心翼翼地将清明纸挂上坟头,走向第二座坟。
“那是他咪祖祖。”王昊侧身对楚云川说,“她的名字就是咪祖祖取的。”
接下来是爸爸、妈妈、外婆。
玉如意拍拍身上的土:“走,去大院子。”
楚云川提醒:“还差外公没祭呢!”
王昊把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二人跟着往村子里走去。
随着几声犬吠,一个披着薄棉袄,叼着烟管,袖着手的干瘦老人走了出来。
玉如意大声叫:“忠爷爷!”
老人仔细一看,惊喜地说:“是如意?我就寻思着你该回来了!王昊也来了!那个小伙子是谁家的?”
“是我同学,楚云川。”王昊转向楚云川,“忠爷爷是老村长,对如意一家很关照。”
忠爷爷高兴地说:“你们玩一会儿,我给你们煮腊肉哈。”
玉如意望了一圈:“婆婆呢?”
忠爷爷脸色暗了:“毛娃一死,她就疯疯癫癫的了。不知道跑去哪儿了。等到了饭点还不回来,我就去找她。”
“毛娃叔是怎么回事?”
“肾病,说是要换肾,还在心焦怎么凑得到那么多钱呢,人就没了。”
玉如意神色黯然:“他才四十多岁。”
王昊吁了口气,对楚云川说:“乡下人看病很不方便,有一点小病都拖着,实在坚持不了再去看时,多半已经治不了了。好在现在有我们三院,现在一般的病都搞得定,不用跑去更远的医院。走,去看看陈家大院!”
这是一个古老的四合院,北高南低。
北面正中有戏台,戏台两侧有石梯,东西厢是带骑楼的两排房子,南面是一排平房,东南角则有一扇大门。
“那个大门叫朝门。”王昊对楚云川介绍,“是以前进出村子的唯一通道。”
现在,村长家住的西厢和东厢各拆掉一间房,残留着斑驳的断墙,墙头的小草在风中摇摆,剩下的房间要么锁着,要么在街沿堆着柴草,整个院子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衰败凋零。
“这院子后面还有两个小院子,旁边还有耳房。”王昊说,“据说是一位陈姓先祖修的。在如意小时候,这里还住着很多人。”
“那些人呢?”
“过世的过世,打工的打工去了。”
“如意以前住在哪儿?”
“朝门旁边那间就是如意祖祖的房子。”
推开门,玉如意用小叉子撑开雕花木窗,院外的阳光立刻涌了进来。
房间里虽然陈旧简陋,墙面仍很结实,地面也还平整干燥。
玉如意趴在窗口往外瞧:“王昊王昊!那桃树还在!”
王昊一眼就望到那仍满树繁花的桃树,笑着对楚云川说:“那树是她祖祖栽的,以前桃子熟的时候,我俩就爬到树上边摘边吃。”
“走!出去玩!”玉如意拖着王昊往外走。
迈过朝门高高的门槛,石梯下面是大片平整菜地和水田。
玉如意牵着王昊的手,顺着石梯一级一级望下跳:“小时候觉得这石梯很高很高,也不够二十多级嘛。”
田边有一条小河,河水缓缓流动,清澈见底。
顺着河边走上几分钟,就看到一座小石桥。
河水哗哗地穿过桥洞往下流,形成三个小瀑布。
“这就是三洞九步桥。”玉如意兴奋地对楚云川说,“河对面那座大山就是逍遥山,听说山上以前住着神仙咯。”
玉如意开心地顺着桥下的石阶走到水边,蹲下撩水玩,边玩边惊喜地回头笑:“好凉啊!”
王昊靠在桥墩上宠溺地望着玉如意笑。
楚云川说:“我放弃了。”
“哦?”王昊不解地望着楚云川。
“我本来打算今天再劝劝你去城里上班。”
“我真不想去。”王昊满足地说,“现在这样的生活就是我梦想的生活。”
“和如意在一起?”
“那是必须的!”
“瞧你得意的!是不是迫不及待地盼着她长大?”
王昊笑着擂了楚云川一拳。
“啊!”玉如意脚下一滑,惊叫了一声。
王昊变了脸色,飞快地跑过去:“别玩了,太危险了!”
楚云川不以为然:“这点水,没事的。”
王昊紧紧握着如意的手,仍有点惊魂未定:“桥下的水很深的,水流也很急。她外婆当年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楚云川疑惑地望着王昊。
“她妈妈几岁那年遇到涨大水,过桥去山那边上学时,在桥上滑倒了,她外婆救了她妈妈,自己却被大水冲到桥下去了。”王昊指着不远处飘着红旗的地方,“所以她妈妈师院毕业回来就在河这边建了所小学——桐花小学。”
“她爸爸也曾在这儿教书?”
“当然。”
在忠爷爷家吃完饭,忠爷爷摸出竹烟管,装上烟卷:“如意,给你说个事。”
“嗯。”
“你外公,别恨他。”
玉如意垂下眼帘。
“他也老了。过了端午,就六十六了。”
忠爷爷吸了几口烟,“他很想见见你。”
玉如意低着头。
忠爷爷又吸了几口烟:“你祖祖,倔!两个都倔!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独生儿子嘛。说不认就不认,临死都不松口。”
弹掉烟灰,忠爷爷叹口气:“他也不是坏人。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当兵,我晓得他。”
玉如意盯着他:“你最近见过他?”
“我哪里走得动!是打工的老乡见过他。他眼泪汪汪地拉着家乡人的手半天都不松开。造孽啊。”
“他们还拿了个电话号码回来。”忠爷爷起身去抽屉里找出一张纸,对着光亮处看了一下,”陈端午,就是这个。”
玉如意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放在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