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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过后,入秋的平江市下起了大雾。迷雾将行人的视线遮挡,地上混杂着雨水残留着许多黄色的落叶,视觉能见度大概只有不到两米。
话剧团的演播厅里出来个手里举着手机的人,和过路的人撞到了一起,她连连对那人道着“对不起”,和电话那边说了句稍等,便弯下腰帮被撞到的人捡地上的东西。
地上散落着几本书和几双舞鞋,她一点点捡起来,无意间瞥见书籍扉页上的名字,“蒋品一”三个字字体秀丽潇洒地写在页脚,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白皙尖俏的脸庞。
“我自己来吧。”温柔好听的声音带着清清泠泠的意味,说话的人一双修长的纤手接过她手中的书和舞鞋,抱在怀里低低道,“方团长又在排练呀。”
方熠彤回了神,捋了捋耳侧的长发笑道:“是啊,蒋老师来上课?”
“不是,今天天气不好,通知学生家长改天练舞了。”蒋品一朝她微微勾唇,告辞道,“我还要去教室送东西,就不耽误方团长了,再见。”说罢,礼貌地和方熠彤告辞,离开了这里。
由于能见度太低,方熠彤没能看清她的背影,但她还是不由微微一叹。
这女人呢,漂亮是好事,在任何方面都会有优势,天生就好像高人一等,但漂亮成蒋品一这样就有点尴尬了。
蒋品一这相貌,一看便不是省油的灯,精明和世故都写在脸上,眉梢一挑一勾,那轻飘飘的目光在你身上一扫,仿佛已经将你的身价地位看得清清楚楚,她瞥眼垂眸的瞬间,就好似是轻瞧了你。可是,当她那红唇抿起来,斜眼睨着你的时候,又叫你又痒又闹,心乱如麻。
她就像朵红玫瑰,美得有点咄咄逼人,恐怕没有哪个男人驾驭得了。
方熠彤这些想法不过在脑子里闪了几秒钟,很快就拿起电话继续和那边的人说道:“不好意思傅教授,我刚才不小心撞到了人,让您久等了。”
电话那头传来沉沉的男声,语调醇厚如百年的美酒:“没关系。”
“虽然今天天气不太好,不过演员都来排练了,傅教授您那边要是方便的话能来就来一趟吧,这次能排您的作品我们非常荣幸,演出之前真的很希望可以得到您本人的指点。”方熠彤非常客气地说。
那边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索,须臾后道:“我一会就到。”
方熠彤千恩万谢地和对方告别,挂了电话后满脸欣喜地冲回了演播厅,集合了所有话剧演员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呆会《催眠》的作者会来看我们排练,人家是大作家大编剧,千万别在人家面前丢了咱们平江市话剧团的脸。”
话剧演员们一起附和道:“放心吧团长!”
方熠彤点点头,立刻开始张罗着继续排练,还吩咐了几个人去打扫卫生,即便外面的天气非常差,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但也要力求里面能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
蒋品一抱着书和舞鞋来到话剧演播厅侧面几米远的舞蹈教室,古旧的建筑充满了年代感,她穿着件荷色的旗袍上衣,搭了条长长的棉布裙子,外面套着宽松的外套,一头黑发直直地垂到腰际,厚厚地刘海挡住了她的额头,刘海下,是一双漆黑修长的丹凤眼。
拿钥匙开了门,她随手把怀里的东西放到讲台上,脱了外套去换衣间换了身适合跳舞的衣服。换好衣服,便来到窗边将腿压到把杆上,抬起手姿势标准地练舞。
舞蹈教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流淌着古典乐声,让这个雨后满是大雾的清晨意境越发微妙起来。
过了不多会,话剧团的后门处停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车子熄火,雾灯熄灭,车上下来个背着休闲公文包的高个子男人,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扶着车门将门关好,锁了车从后门进了话剧团。
因为雾太大,后门处的接待室人员没有看见他,他也没有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径自走了进去。
他绕过几幢房子,来到前面的演播厅和舞蹈教室之间,有音乐声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大,这使他朝演播厅去的时候不自觉瞥了一眼半开着门的舞蹈教室,正看见里面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在跳舞。
她微闭着眸子,跳得非常专心,黑发随着她的舞步来回飘散,她的身子和着古典的音乐,周身的光和尘缠绕着她来回流转,离他一会远一会近,仿佛石窟里古壁画上的飞天。
忽然,跳舞的姑娘猛地睁眼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她锐利的眼神让他不由皱起了眉,他也不多言,只带着歉意朝对方点了一下头,便扭头进了不远处的话剧演播厅。
蒋品一关了音乐来到窗边,望向前方那个模糊不清的高层建筑,刚才站在窗外那个陌生人消失得飞快,就好像不曾出现,她皱了皱眉,关了灯换衣服准备回家。
在空旷的街上等待回家的唯一一班公交车,蒋品一表情一直都很肃穆,最近有件事压在她心头让她一直无法释怀,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她家斜对面一家无子的老人半年前去世了,房子一直由他们的远亲代为管理,可那边的亲戚不知是不是缺钱了,竟然把房子交给了中介公司,中介公司前几天带人来看了房子,看样子很快就有人要搬进来了。
蒋品一并不是排外,只是他们那个地方实在不适合外人来住,她生怕那人会遭遇什么不测。
公交车从迷雾中驶来,蒋品一舒了口气,不再多想,独自跨上车子,靠在窗边坐下假寐。
车子行驶了大概十分钟,停在了她居住的小区外。这里离海非常近,海风吹在人身上有点冷,她下车裹紧了外套,踏着满地的落叶走进了园子内。
虽然市区里雾很大,但这里却仿佛是一方净土,不见一丝阴霾。她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几个熟人,双方都没给彼此打招呼,相处之冷漠,好像他们不是邻居,只是陌生人。
蒋品一住的地方叫“槐园”,槐园里居住着为数不多的五六家人,大家几乎都认识。
槐园之所以叫槐园,是因为小区中央有一个百年老槐树,它是这里的标致,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长大,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这里原来的名字,只叫它槐园。
平江市是个群岛城市,靠海的观景房卖得尤其贵,只是槐园的住户们怎么都不肯搬迁,所以开发商只能开发离槐园有一段距离的其他地方,绕过了这段距离海边最近的黄金区域。
槐园修建的时间很长了,但中间曾翻新过一次,所以房子看上去并不算十分陈旧,样子是民国时期很流行的青砖洋楼。
蒋品一走到自家门口,正要开门进去,就看见斜对面的空房子外停着辆货车,车箱的门开着,里面放满了用纸箱装好的东西,和一些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家具。
蒋品一有点担忧,想上去看看,可她古怪的性格又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想,人各有命,就算她去劝他们,他们也不会放弃搬到这来住,那她何必白费口舌惹人讨厌?还是回家吧。
搬家公司的人一趟一趟从货车上将行李搬下来,按要求放进带着浓重时代气息的洋楼一层。指挥搬家的是个年轻男人,约莫也就二十多岁,T恤下面搭着休闲长裤,表情有些焦急。
蒋品一从二楼侧身打量着对方,略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念叨了句:“乳臭未干。”
其实她倒不是对新住户有什么不满,而是觉得这人不识好歹,太逞强。早在他们搬来之前,她就通过中介公司的熟人跟对方交涉了这里不适合外人居住,可对方偏偏要搬过来,这不识好人心的固执让蒋品一对他印象很不好,所以这言辞之间就多了一份轻视。
不过,到底要住在哪里是人家的事,她就算再着急也不可能强迫他人做不愿做的事,这么看着人家搬家,她心里也不舒服,只好关死窗户,强迫自己去睡觉了。
在蒋品一睡觉的时候,斜对面的搬家也结束了。先前被她轻视的那个年轻男人在洋楼门口靠着等了一会,一辆眼熟的黑色奔驰轿车便停在了外面。
车上下来的男人,正是她在话剧团见到的那个来去匆匆的人。
年轻男人面带微笑迎上那人,开口道:“傅教授,怎么样,这房子还满意吧?”
傅煜书仰头望了望这座古韵十足的建筑,温和地笑着点点头道:“很好,辛苦你了。”
青年挠挠头道:“您满意就行,学生虽然是本地人,但找房子这事也不是很专业,这地方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您搞创作的话,这里发生过的事应该会让您很有灵感。”
傅煜书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他话不多,背着公文包便走进了大门,青年见老师都进去了,也不再磨蹭,跟着走了进去。只是,他看着老师背影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担忧,打量这房子的神色,也有点畏惧。
是以,当蒋品一睡醒了出门扔垃圾时,在斜对面门口看见的就不是之前那个浮躁的青年了。
新搬来的住户门口坐着一个人,他坐的是小板凳,应该是老住户留下的,很旧,但他坐得很稳。
他面貌英俊,黑色的眉下是双修长的眼,漂亮的双眼皮衬着浓密卷翘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有几不可见的胡渣。他的薄唇唇角有根快要吸完的烟,雪白的衬衫袖子被挽上了一点,似是感觉到了别人的注视,他抬眼望了过来,手上正在修理一盏蒙尘的旧灯。
蒋品一有些矛盾地垂下了眼,视线落在他的胸口,他的白衬衫上方口袋别着一根钢笔,大概是穿着衬衫干了不少活,衬衫显得有些褶皱,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身上那股清贵低调的优雅。
傅煜书掐了烟,放下手里的台灯零件,拿起小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污物,挺拔地站在自家门口对蒋品一道:“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新搬来的住户,我叫傅煜书。”
蒋品一怔怔地看着那人如新月般恬淡宁静的眉眼,这个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翘着嘴角立在古旧的洋楼外,面容平静,气度不凡,与身后的建筑相应着,如一道风景。
他看上去并不讨厌,只是他腿边的那盏灯让她觉得有点刺眼,如果她没记错,那盏灯应该是老住户年轻时便被锁在地下室的。
她小的时候爸爸告诉过她,槐园有很多地方不能去玩,尤其是对门叔叔家的地下室。小孩子都有叛逆心理,大人越不让去她就越想去,她曾趁着那家叔叔不在时偷看过他家的地下室,那盏灯就放在正对着门缝的地方,由一张破布盖住半边,陈旧肮脏。
那是她唯一来得及看见的东西,现在被这个新住户给拿出来修理,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就是觉得,这人胆子挺大,应该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