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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陆随终于确定自己是被钟瑾坑了。
“那个死混蛋!”他恶狠狠地磨牙,恨不得嘴里咬的是钟瑾的肉。
何家这趟水,比他先前想象的还要深得多。现今的当家人何文渊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何连芳,却嫁了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女婿——新任的省财政厅厅长,也是曾经的Z市海关关长,李观山;二十年前何家的生意还集中于电子化工产品的生产和销售,二十年来却逐步抛弃了老本行,改做起了零售业,最近更是紧紧抓住了电子商务发展的契机,做起了实体与网络同步的社交化零售业。从高档化妆品、名牌鞋包、手表等奢侈品,到海外许多品牌的家居用品、厨房用具、特产零食……说是个缩小版的“世界超市”也不为过。不过这样一来,首先过海关的运费就是个大问题,乍一看平平常常的账面上,细思起来也还真是大有深意。
若只是这样还罢了,至多是在海关税务方面有些问题,想查出来容易,想拿这个大做文章可不容易;但是最近,何家居然在城北新开发区一块地的公开投标中大获全胜——人家说是要拿来规划一个大型综合商业圈,好嘛,这也无可厚非,可问题就在于,那块地本来是钟家定下要为企业职工建一个福利住宅区的,附近交通便利还有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公园一个体育馆,规划图都做好了也通过了,购买土地使用权的手续都批了一半儿了,可是忽然间这块地就成了要被公开竞标的了。钟家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好标书,何家那边已经放话说这块地是他们的了。
临着学校和公园,你要建闹市里的繁华商业圈?钟琛当时就呵呵了,一拍桌子,既然你们不给老子面子,那老子也不用给你们留面子了!回去跟他哥一商量,从市政到房管局地税局财政局,凡是公务聚餐用过钟鸣鼎食的场子的,咱今儿个就坐下来好好算算这笔账!
为此几位局长简直愁白了头——这段日子风声紧啊,公账上一毛钱都抠得死紧啊,稍微有点儿问题那就得丢官丢脸坐大牢啊,再说钟鸣鼎食那个坑死人的价位,半年来吃吃喝喝花的钱可不是笔小数目啊,这可上哪儿找钱去给你钟家结账啊?!可是这账不结还不行,何家开罪不起,钟家上头也不是没人说得上话。前头惹毛钟家已经是逼不得已了,老虎屁股摸了一把就够了,谁还敢再去摸第二把?钟家虽然号称儒商,可也着实不是好欺负的,从老子到儿子骨子里那基因就注定了都是一窝流氓,你今天敢少给他结一分钱,明儿个他就敢把你欠的明细账给挂到网上帮你一起秀智商。最后钱是从哪儿掏的呢?钟瑾笑眯眯数着钱表示他不知道,不过老家伙们掏钱时肉痛的表情看得他心情挺爽。
但是无论如何,惹了就是惹了,钟家不可能无端吃下这个哑巴亏。说实话钟家和何家的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以往也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要说是何文渊临老了忽然心血来潮要给钟琛这小年轻个下马威看看倒也不太可能,但若做这事儿的是何文博那个独生子何连明,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陆随看着钟瑾在材料里罗列的何连明与他之间的“深仇大恨”,简直哭笑不得:从童年时期何连明犯贱找抽,被钟瑾何连海一起揍上一顿后哭哭啼啼找家长告黑状,到何爷爷当年选择长孙何连海作为继承人苗子培养,再到何连明从小被家长拿钟瑾当模范典型棍棒教育过不知多少次,再再到何连明看上的姑娘一心倾慕钟瑾……如今的何家这一代就他何连明这么一个男丁,怎奈不是个成大器的料子,刚进公司管点事情就开始胡作非为,看来何家还真是前景堪忧。陆随收好资料,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之前查出的支行违规出具金融票据果然与何家脱不了干系。一般而言,企业用固定资产作抵押向银行贷款是完全可行的,但在何氏企业并没有提供完整的房屋、土地等权属证明的情况下,该支行竟为何氏企业先后开具了总价值八个亿左右的信用证。信用证到期之后,这几笔巨额款项并未被如期归还,但在银行的账面上,它们已经变成了一笔笔“长期贷款”。
伪造金融票据、虚开大额资产、大量的关联公司交易……这些财务造假的行径做得简直堪称是明目张胆,这也说明,一定还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是公安机关还未稽查到的。陆随嘴角一扬,合上手中的资料夹——又要加班加点地辛苦劳累了,等这案子结了,局里能给他多开点奖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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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本该美好的不加班的周末再次被突发的工作破坏,不过何连海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匆匆披上衣服就要赶去事发现场,卫小唯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我能跟着去吗?”
何连海提溜着他的衣领子把人捞出了门:“要走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次的电话是缉私部门打来的,语气严肃地要求何连海务必走一趟Z市海关下属Z市机场海关。何连海猜测案件大概与走私有关,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被海关关员查获的行李箱中,除了大量在未向海关申报、也没有办理《携带外汇出境许可证》的情况下非法携带的欧元纸钞外,竟然还有两张枪械设计和零部件构造的图纸。何连海一眼就认出,图纸中的枪械,正是本市特警上星期刚刚配备的新武器,一款国家自主研发的新型高精度狙击步枪,每支价值二十多万人民币。
这下事情大条了,何连海分毫不敢耽搁,立刻将情况向上级作了如实汇报,并在最短时间内得到了“予以立案”的批复。他那边忙着,卫小唯又一个人神游天外去了——迷迷瞪瞪地到处乱跑。其实他真的只是想去趟WC,可是以他那点认路本领,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没被人拐卖就已经是奇迹了。
当何连海发现人不见的时候,传说中那种脑子里“嗡”的一下的状态总算也让他亲身经历了一回。急急忙忙自己出去找,好半天才在候机大厅发现卫小唯的身影,正站在一台电视下出神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
何连海腔子里一颗心“咚”地落回原处,继而没好气地大步上前,打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小混蛋。可是刚走到电视机前他的目光就凝住了:电视里是本地综合频道的新闻节目,李观山作为新任财政厅厅长,正在对下半年省政府的经济政策发表重要意见。
卫唯转过头看着何连海,轻声道:“他是姑姑画里的那个人……”他昨天在画夹里看到过的,一张青年男子的速写,眉眼温润笑意温存,是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与电视荧屏上那个人,除了五官间依稀留存四五分相似,旁的已经判若两人——因那画里的,是一个女子眼中最美的爱人,是被画笔如实记录下来的用不可追的青春年华;而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渐渐老去,今时不同往日,明日只会更老。
“……”何连海微微仰起头,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道:“嗯,是啊。”
卫唯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不过这有点困难,身高差在那儿摆着呢:“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呢……一定也结婚了吧?”
何连海冷笑一声:“说出来怕你吓一跳,他老婆就是我堂姐。”
“……什么?”
“我大伯唯一的宝贝女儿,我堂姐,比我大七岁,比这家伙可是小了足足十四岁。”听到这两人的婚讯时何连海曾经一度十分愤慨,难得他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起这些往事,“他们结婚的时候也没请我们一家,我过了些日子才听说这事。那时候李观山已经升到处级干部了。”
卫唯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联姻?”
“谁知道呢?”何连海转过头去,不再看电视上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那张脸,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认识我姑姑的时候,这家伙二十八岁,半点背景都没有的穷小子一个,还在苦苦争取正科级的位子;之后一年时间他就提了正科,还调到了个油水足足的部门。我姑姑去世前一年——和他分手的那一年,他已经提了副处;等他跟我堂姐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是处级了。之后一路到现在的正厅级,当真是官运亨通职场得意。”
而他,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姑姑笑靥如花地摸着他的小脑瓜,给他看她和一个青年人的照片。二十六岁的姑姑那时青春鼎盛,依偎在高大俊朗的青年身边,真是风华无双好一对璧人:“小海,你看姑姑给你找的未来姑父,是不是还挺帅的?”
六岁的他还颇有点不屑:“这哪里帅了,不就一个鼻子两只眼嘛,我长大比他还帅。”
姑姑笑得直不起腰:“是是是,我们小海最帅了,长大迷倒一票小女生,哎呦呦,到时候让你妈妈挑儿媳妇挑花了眼。”
他看着那张照片,直觉告诉他他最亲最爱的小姑姑要被人抢走了,脑子里顿时警钟长鸣:“我长大比他帅,那姑姑你还嫁给他干嘛啊,还是等我长大吧,我长大以后娶你。”
姑姑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太晚啦,姑姑等不起啦。等小海长大啊,姑姑就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婆啦……”
现在他长大了,可是姑姑并没有老。她的青春她的笑容,都被永远地定格在了三十二岁那一年。她为了失败的爱情远走他乡时,爷爷曾经盛怒里敲着拐杖让她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里来;可是她人没了,最伤心的还是爷爷,一夜之间原本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就成了个声音嘶哑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威严抚不平脸上纵横的岁月沟壑,也盖不住身上斑驳成片的老年斑。爷爷倒在病床上目光呆滞气若游丝的时候他其实很想问上一句:“您后悔了吗?”可是直到一家四口被赶出何家、再到爷爷的去世,他终于再也没有机会问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