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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是在李晏的重霄殿用的,太后命御膳房做了几道好菜送了过来。李晏的重霄殿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这处院落虽不如广和宫那样大,但燕三白看过来,景致却是整个皇宫里最好的,比方才到过的御花园还好。
重霄殿前的院子里,种着成片的桃花,还有一条弯曲的九水河,一座朱红小木桥斜跨河上,桥头悬挂两盏宫灯,景色相当别致。
九曲河里养着锦鲤,小粽子很喜欢那些鱼,小小的身子趴着朱红小桥的栏杆,一看就是好半天。
晚膳端上来时天色已晚,重霄殿里的宫灯都被点亮了,燕三白才发现那桃花树间竟也有隐约可见的小巧宫灯。
“我李家本是江南人士,叔父怕我没有双亲在旁,难免思念故乡,所以便仿着家乡的样式给我重修了重霄殿。”李晏嘴角带着浅笑,指了指那座桥,“你看,当时国库亏空,那桥还是叔父命人拆了些桌椅案几做出来的。”
李晏口中的叔父自然就是当今皇帝,世人都道这叔侄两人亲如父子,由此可见一斑。只是李晏虽由皇帝养大,可成年之后便去了洛阳,不掌兵权,连朝堂之事都甚少插手,民间便也有了另一种流言。
毕竟,若李晏的父亲不死,那这皇位,自然便是要传给李晏的。
不过这些流言燕三白当然不会在李晏面前提及,这深宫大院的事一旦涉足,恐一生都难以挣脱。
李晏也没有跟他多提,两人在桌边坐下。
“燕公子是北方燕家的?”
燕三白点点头,“只是偌大一个燕家亡于战乱,如今只余一位老仆独守家中基业,在下也多年未归了。”
燕家在前朝乃是赫赫有名的门阀世家,在北方一隅影响力可堪比朝廷,只是这毕竟是前朝的事,如今的大周,已无多少人再记得那个曾经的显赫世家。燕三白能活下来,也是一个奇迹。
这时小粽子跑过来,爬上凳子独坐一方,还像模像样的拿着筷子,像个小大人似的一点也不用别人帮忙。
两大一小开始月下独酌,小粽子被李晏哄骗着喝了点酒,两颊顿时变得红扑扑的,拿着筷子的手也不稳当起来,还非要给李晏和燕三白夹菜。
李晏在一旁笑,燕三白也忍俊不禁,但到底没他那么不厚道,主动把碗递过去,免得小粽子夹不到正确的地方而哭鼻子。
不一会儿皇后派人来接小粽子回去,偌大的重霄殿除了宫女太监,就只剩李晏和燕三白二人。燕三白又旧事重提,打算明日一早便告辞离去。
李晏也不再阻挠,洒然一笑,“那你明日醒来便可让零丁带你出宫,我起得晚,便不送你了。”
燕三白:“……”
“怎么,生气了?”李晏笑问。
“没有。”
“我只是不喜别离,你又偏要走,本王也是伤心呐。”李晏打趣着。
燕三白便道:“若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话题不知不觉又扯到了缘分上,李晏最喜欢扯这些摸不着边际的东西,便拉着燕三白多喝了几杯。燕三白不胜酒力,吃晚饭回到厢房时脑袋里已经晕乎乎的,强撑着洗漱了一下,爬进柔软的被窝里倒头就睡。
翌日,李晏果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更衣之后打算出去转转,迎面碰上零丁,便问了一句,“燕三白呢?把他送走了吗?”
零丁奇怪的看了他主子一眼,“燕大侠不是也没起呢吗?”
“还没起?”李晏折扇一拍掌心,心道:该不会真被灌醉了吧?
李晏忙回身去敲厢房的门,可是没人应,他便直接推门而入,就见那床上鼓起了一个小包,几缕青丝蔓延在枕上,就是不见脸。
李晏摇头笑了笑,这燕侠探的睡姿可跟个小孩儿似的。
“燕兄?”李晏过去拍了拍那鼓起的小山。
“嗯……”小山这才有了些动静,里面的人缓慢的挪动着,隔了一会儿,才艰难的露出小半张脸。
燕三白唇色发白,两颊微红,远山般的黛眉微蹙着,微微睁开眼,眉宇间竟透出一股孱弱来。
“王爷……现在可是午时了?”燕三白瞧见那亮眼的天光,顿时醒悟自己误了时辰,连忙要坐起来。却不料一双大手伸过来牢牢的压住了他的肩,“你别动。”
略显冰凉的手掌贴上额头,燕三白顿时觉得昏沉沉的脑袋里舒服多了,便很乖的不动。
李晏却蹙起了眉,回头道:“零丁,去请太医。”
燕三白这病来得太突然,明明昨夜还好好的。
不一会儿,太医匆匆赶到,他还以为是洛阳王出了什么岔子,一路都跑得很急。进了重霄殿才发觉洛阳王好好的,倒是床上躺着一位。太医粗略看了一眼,见李晏面色不愉,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可好,这位肯定也是不能怠慢的主。
思及此,他连忙从随身药箱里取出红线递给床边随侍的侍女,“快给她系上。”
侍女愣了愣,没接。太医皱皱眉,催促道:“快啊!”
侍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李晏。李晏也奇怪的看了太医一眼,“王太医,男子……也需悬丝诊脉?”
“啊!”王太医惊讶的下巴上的山羊胡都抖了一下,急忙回过头细看,就见床上那病美人咳嗽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太医,在下是男子,你直接诊脉便可。”
王太医顿觉面上无光啊,连忙坐过去给他诊脉,可看了眼那白皙皓腕,再往上看那面容,不怪他看错啊!
燕三白这会儿也尴尬得紧,他虽然病着可头脑依旧灵活,哪里不知道太医是怎么想的,多半……是把他误认为李晏的红颜知己了。
“王太医,他没事儿吧?”李晏凑近了问。
王太医此刻急需在洛阳王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故而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道:“王爷不必担忧,这位公子并无风寒,双颊微红、体温异于常人是因为喝多了酒,又蒙在被子里睡了一晚的缘故,过一会儿便自然消退。”
“什么?”李晏眨眨眼,哭笑不得。
燕三白也闹了个大红脸,真想马上用轻功遁走。
“不过,”王太医又说:“这位公子的胃很不好,长期饮食无规律,又无调养,昨夜想必是吃多了,又喝了许多酒,这胃便不堪重负,所以公子脸色不佳。此刻可仍是难受?”
面对王太医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表情,燕三白直想与世长辞。
这样的病因,还不如风寒呢。
偷偷瞅一眼李晏,果然,此人已板起脸来。
“脸色如此之差,怎会好受得了。”李晏直接待燕三白回答了,并叮嘱王太医开药调理,燕三白想说话,他直接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递过去让他闭嘴,举手投足都显出一股强硬之风。
王太医被勒令马上开药,之后被送出重霄殿时,回头看了看刚刚的厢房,心里又如跑马般有了个新的念头——以前可从没听说洛阳王殿下带哪个人回宫,是以他刚刚相差了。可现在见洛阳王殿下这关怀有加的样子,他不会……有龙阳之癖吧?!
王太医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这可不得了啊,得赶快忘了,忘了!
房内,燕三白摸了摸鼻子,寻思了一会儿,想好说词,才开口与坐在桌旁背对他的李晏说话。
“王爷……”可他刚说了两个字,又被打断了。
“你还想说什么?”李晏挑眉看他,手中的医术往桌上一丢,‘啪’的一声,“你还当自己是六岁幼童吗?堂堂文状元,御赐侠探,文武双全,怎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若说得风寒可以是不小心,可这胃病就完全是自找的了。
燕三白被一通训,这还是行走江湖头一遭,难免心中难平,“其实在下也不是很难受……”
“要我找面镜子给你看吗?”李晏眯起丹凤眼瞟过来,颇有种摄人心魄的味道。
“这便……不用了……”燕三白的声音小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脸色肯定不好,但说难受,是真没有那么难受。究其原因,大约是痛习惯了。
不过隔了一会儿,婢女端着药进来,燕三白看见李晏伸手探碗壁温度的举动,心里的憋闷又消了下去。待李晏端着碗过来,他非常配合的屏住呼吸一口闷,李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零丁在后面暗自为燕三白捏了把汗——他家王爷其实就是个老好人,什么闲事都爱管,燕大侠好歹也是他看得顺眼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王爷当然不会放任不管了。
燕三白很识相的不再提要去云游的事,因为李晏笑着跟他说——云游?你这幅样子是想回归西方极乐世界吗?
至此,燕三白彻底偃旗息鼓。
下午时,小粽子过来了。听闻燕哥哥生病卧床,他就带了一个小篮子的吃食过来探病,趴在床边,摸摸燕三白的脑袋,“燕哥哥要好好吃饭。”
燕三白:“……”
谁能知我心伤?
也不知是不是小粽子开启了什么奇怪的封印,一个下午,燕三白迎来了好几波的探病人马。
太后、皇后、还有各宫娘娘,她们虽然碍于男女有别并未亲至,但心意却到了,甚至连皇帝都从御书房送来慰问。
燕三白自己都很诧异他何时有了这样的人缘。
往后的几天,燕三白都在重霄殿中养病,被李晏喂各种滋味甚苦的药,然后监督三餐。
李晏时常坐在他房里的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或者玉石,嘴角勾着笑欣赏燕三白喝药的英姿。
所幸李晏并不是整天都在重霄殿,一日之中有半日都不在。
这一天燕三白醒得晚了些,胃里的痛感已经渐趋消失,他便披了件白色的外袍下了床,推开窗户,就听雨打屋檐,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满院的桃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面而来。
李晏似乎不在,燕三白嗅到了空气中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于是他推开房门沿着木制的回廊走着,一面是朱红的雕窗,一面是垂着雨丝的屋檐,倒是有几分诗意。
只是没走几步,自由就没了。
他看到李晏就盘腿坐在前面的走廊上,身后是洞开的大殿门,身前放着一个小案几,时而抬眼透过稀疏的雨幕看着满院桃花,时而又低头执着毛笔涂写着什么。
李晏给人的感觉一直是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燕三白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专注的神情,好像独居于一方天地里,身外再无他物。
于是燕三白便忍不住好奇的往案几上摊着的那张宣纸上去看,就见一幅丹青跃然纸上,那是墨色的树,浅色的雨,寥寥数笔却颇有神韵。旁边还有一句题词——且把桃花切一斤。
那字工整中带着些疏狂,且把桃花切一斤,唯美中透出一点名士豪情,不愧是洛阳王的手笔。可他似乎仍有些不满意,忽而问:“一斤桃花,配几钱美酒?”
燕三白顿了顿,此间再无他人,李晏一定早感觉到他来了。
略微想了想,燕三白回答道:“三钱。”
李晏眼睛一亮,立刻提笔,写下下一句——三钱美酒换浮名。
“怎么样,状元郎,我这两句可还入得了你的眼?”李晏回头笑问。
燕三白已是放弃了纠正他‘状元郎’这个问题,遂无视之。单从诗句而言,他很喜欢这两句的意境,便如实的点点头。
“等等,我给你变个戏法。”李晏为燕三白的诚实而感到高兴,于是又换了只笔,沾了些朱砂,如行云流水般于宣纸上轻点。
燕三白仔细看着,就见那墨色的桃花树上,一朵朵或浓或淡的桃花渐次开放,一朵,又一朵,小巧玲珑。李晏的手中的笔就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在纸上跳跃着,每一次点下,都绽开一朵花。
妙笔生花。燕三白的脑袋里忽然蹦出这个词来,李晏这一手丹青,不是戏法,胜似戏法,竟看得他移不开视线。
画完了,李晏放下笔,把宣纸往燕三白的方向一挪,“送你。”
燕三白愣了愣,“送我?”
李晏洒然一笑,“日后你行走江湖,若没钱了还可以拿出去卖啊,这样我也就不用收到故友胃病发作克死异乡的消息了。”
燕三白:“……”
这件事你到底还要说多久?
这时,零丁撑着伞跑进来,脚步匆忙,踏碎了满院宁和。
“王爷!不好了!秦桑姑娘坠楼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