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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曾以为五百年内自己会咬住那段仇恨不放,在山下思索盘算如何逃出来,又如何对付如来老儿,然而那段岁月实在是太过漫久,他开始逐渐想他的猴子猴孙,想他在天宫时称兄道弟的几人,想曾经方寸山三星洞中念书学法时月,遥遥数百年,竟是未再有如今日一般恨意滔天。
和尚一把将他拉过,又用袖子遮了他的脸时,他也未觉自己着了妖怪的什么道,只是吸了吸鼻子,心头一股无名恨意便涌了上来。他眼前所见不再是和尚那金红袈/裟的袖子,鼻中所闻不再是山风妖气,他也不在此处了,在那凌霄殿处,斩妖台下,降妖柱上,刀砍斧剁,□□剑刳,八火煨烧,九雷轰打,那些神仙面目模糊可憎,他听闻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词,带着隐隐的恐惧后怕。他身不得动弹,浑身痛楚而不死,他见自己花果山焦黑一片,猴子猴孙尸体遍野,他见自己在那炼丹炉中,脚不能立,眼不能视,火焰钻过他的耳他的鼻往里灌,七七四十九天练就他浑身金刚不坏,练成他恨意、怒意、杀意,要搅得那凌霄殿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三藏是谁他已是不知了,他心目中和尚便只有那如来老不死一人,他这辈子最恨和尚,大头的和尚,笑里藏刀的和尚,这次他再也不信那赌局,只挥了金箍棒与如来厮斗不休,如来用金箍桎梏住了他的脖子,他便倒头一棒,那兵器交接声劈风声中隐隐有那么一人在喊。
悟空。
谁在喊他?
这*八荒谁在喊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中咬紧了牙关,这恨意让他咬的牙齿发麻,而那声悟空却清晰的恨,如同在他耳边,盖过了一切畜生妖猴孽账。
悟空,你可是要打死为师吗。
——是他师傅?菩提老祖?不不不,他明明睁眼看的是如来,手中金箍棒打的是如来,可又一个名字在他心底浮起:三藏,三藏又是谁?
他心中有声音疯狂指令着他将那棒子劈下去,劈下去就万事了结,如来被他一棒打死,他不用被压入五指山下,至此也没有观音,也没有取经人。
那就劈下去,带着所有的恨意,让一切归结在这里——等等,观音?!取经人?!和尚!
猴子咬住了自己舌尖,他猛然从那虚幻景象中拔了出来,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麻木脱力,金箍棒从他手中掉落下来。他想起了三藏是谁,辨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坐倒在地,转了身看向和尚——他的师傅。和尚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右手手掌歪扭垂下,左手扣着那金箍,却站立在原地,似乎那些伤都未曾收到过一般。
“清醒了?去把你的师弟拉开。”
和尚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他身后那三妖上,猴子狠拍了下自己脑袋,拿着金箍棒站了起来,却猛然听到脑袋后呼啸风声——小白龙化成了原形,须发怒张,见一击不中,便在半空中绕过身来,龙眼大如铜铃,瞪着他又望了和尚几眼,露出了一口锋利龙牙,意欲再度蹿下来。
猴子将金箍棒转了个花式,神情戒备地看着小白龙,口中道“师傅受伤的话在一旁等着我料理便是”,正欲在他俯冲下来时迎面一击,却看着一只巨大金箍斜地里飞了出来,正中那朝他冲过来的小白龙脑袋,那金箍撞中龙首后,在半空中打了个滚,直径将那张开的嘴铐在了一起。猴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龙嘶鸣怒吼着却挣脱不开金箍,最后又全身鳞片须发褪去,化成人形落地,任由金箍套在了他脖颈上,直取三藏,正觉得此场景如此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就见三藏随手捡了根掉落的粗大树枝,右手垂后,左手迎上——
他不再去顾及身后闷响,舞着棒子冲向另两个纠缠的身影,又悄悄转头看了眼和尚正教训了以下犯上的小白龙,口中还不忘念叨什么,就放慢了动作,看那猪跟卷帘大打出手。
这两妖就有趣的紧了,那猪当惯了元帅,又是统领天河水将,学的一身好法术,念句口诀搬运海河不成问题,近身可以水蒙面,远处可涛涛江水割断距离,一手钉耙凭心而论与他是差远了,但也尚可,总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的主,可惜遇到的是卷帘。平日里那猪说着要与卷帘打斗打斗,比划比划,卷帘总是落了下风,也不多话,偶尔被逼得紧了,才僵硬地勾个嘴角,道二师兄法术高超。而传闻中卷帘司又岂是这般平庸,就算出了个不成器的小白龙,神仙皆云那头头擅长近战暗杀,又将其本领传的出神入化,说是擦肩而过便取你小命,那头猪估计心中有数,讨到口头便宜适可而止,也不非要逼他使出个真水平。
如今这两位皆是拼了一身怒火恨意,暗藏的看家本领也就施展出来,那呆子的近身法术讨不到一点好处,卷帘按住了他捏诀的那只手,五根手指分别撑开,像是将它钉在墙上一般,呆子也是想不出法子,钉耙都扔在地上,与那半月禅杖一起,两妖空了一只手格挡对抗,脚上也不吃亏,猴子在一旁看好戏,内心还要啧啧评论几句,忽觉背上冷冷一道目光,连忙举了金箍棒,插/入两人手臂间,将那卷帘先是挑了开来。
猴子挥棒时心中还在纳闷,看着这手指按得甚是用力,这么轻轻一挑,就甩来开来,又是听到小白龙一声疾呼,但为时已晚,躲闪不及——那呆子手一能动便唤了千重万担的海河江水,从他背后喷涌而来,一时全身落入剧烈翻涌的水中,味道腥咸,双目触水疼痛不能视。
那呆子被这样浇了一遭,还意欲扑起来时,被三藏从背后劈晕,昏迷中听了一番净心咒,恍恍惚惚醒来,睁眼便看到一个湿漉漉的猴子、猴子脸上狰狞的笑容和猴子手中蓄势待发的大棒子。他还茫然想着这猴子平日不好好走路,终于掉下去了,起身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湿透,一头黑发皱巴巴四处炸毛打结,脖子后又疼痛无比感觉像是师傅一手劈下来的手感,整头猪也要不好了,慌忙抬头寻找着三藏的踪影。
三藏却坐在了不远处,小白龙坐在他面前,双目紧闭,口中大张,呼出一颗碧蓝湛青的圆珠来,又是小心翼翼将那龙珠放在食指上,按在三藏额上。那额上皮肤也不见有何异样,圆珠已是透过皮肤,没入三藏体内。
“这荒山野林也无他法,我体内龙珠有痊愈之效,师傅一身佛法可镇压得住它,暂且放于师傅体内,等伤痊愈后再还我不迟。”
小白龙离了那龙珠有些精神不佳,但毕竟两人相隔不远,他隐隐能感受到自己龙珠,又看了三藏手掌,那肌肤下竟是透了蓝色光芒,如同水波抚慰,触之清凉无比。三藏翻动自己右手查看,只觉手掌轻灵无比,也不察觉痛楚,又询问了小白龙他龙珠离身是否有碍,小白龙连忙摇头,道我与师傅如此近的距离,离了我也不碍事,只是师傅这手看起来已好,但仍不可用力。
八戒在远处羡慕得紧,他体内也有这般水华珠,聚集他所有法术修为,与小白龙那龙珠也相差不到哪里去,只可惜两珠命运差别的大,不能为三藏所用,他要了这珠何用,只能坐在地上叹息羡慕。
猴子岂会不知他想法,暗骂一声这猪总是弄错重点,一不问师傅为何受伤,二不问他大师兄为何全身是水,便抬腿踢了踢那呆子的腿,自己靴子里却晃荡着还有一脚的水。
三藏见那手已无大碍,便不再去睬它,他左手也能持杖,左手右手无任何区别,便沉吟着问自己徒弟:“你们方才是如何一回事?”
先前遇到那女儿时,猴子安然无恙,而如今碰到这老妪,却是自己未有中招,这人皮化成的风明明白白吹了他们所有人,却为何其中有不同?
猴子先举了棒子示意,答道:“方才爷爷只吸了吸鼻子,就着了那妖精的道,看了些五百年前的东西,不提也罢,就是一时狂性大发,伤了师傅,爷爷有罪。”
三藏已能平和将他语气中的爷爷二字替换成我,又转向了听闻道是猴子伤了师傅也不顾形象一股脑爬起来要冲过去的八戒,喝住了他。八戒愤恨地瞪了眼猴子,道:“我抱着禅杖在不远处,也未闻到什么异样,忽然就感觉自己回到了曾经被贬下凡那时,也见了一些事,打了一些人。”
小白龙点头称诺,还要描述一番自己所见之事时,三藏已看向了卷帘,卷帘也颔首示意,八戒右手手掌疼得很,五指像是被大力向后扳过一般,僵硬动弹不得,正活动着筋骨,抬头便见卷帘看着自己。他虽被猴子一口一个呆子,思维却倒还算敏捷,转念一想当时师傅跟猴子在一起,自己这里三个在一起,小白龙谅他也没有这般本事,就只有那个卷帘,平日里装傻也不露真相,这次让他却吃尽苦头,想必要几天不能灵活捏诀,在三藏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瞪还了他一眼。
三藏未有看到自己孽徒们之间眉来眼去的小动作,他在那厢仔细搜索着脑中曾经所遇到的各种妖怪,各种能制造幻想迷惑人心的妖怪,心中依旧茫然毫无头绪。若是要超度怨灵,他也无处去捉它,只能等着那怨灵再次出现,四个孽徒一人一只手脚固定住,让他念个超度经了事。就怕那妖怪自身放出什么黑气来,让他们内讧,再要打一架,念及至此,三藏令他们两两一组,相互看紧,若是对方有什么异样也好提醒,若是双方都陷入了幻境,也正好纠缠在一起,他如今凡人身体,伤到何处修复起来也慢,更何况只有他一人会念这净心咒,要是也打起来,那就只能打到至死方休了。
话虽如此吩咐道,三藏还是勒令那四妖跟着自己念了遍净心咒,好歹记住个一两句,到时一有不对就开始念咒,但这四个孽徒对佛经天生不敏感,记了上句忘了下局,三藏只换了种方式,一个徒弟记两句,届时轮流大声念出来,应有些什么效果,尽管他不知妖怪是否用的动佛家经咒。
小白龙如今也不方便再转为马,他勉勉强强维持了人形,三藏也让猴子照管着他,自己走在最前,那几个包裹扛在了卷帘身上,八戒随在卷帘身边,仍旧是不停活动着自己的右手,看三藏似乎注意不在他身上时,悄声抱怨句“就算是打,也未必要对你师兄下如此重手,你师兄修长完美的手就这样被你辣手摧毁,如今捏诀都困难的恨,你方才是见了什么东西?”卷帘目不斜视,声音也是一般的轻,如同一阵风飘过,谁都没有听到一般:“我比你早清醒过来。”
八戒听了他这不着边际的回答,先是疑惑了一瞬,忽然就明白过来。他们那时在对打,相互不要命地下重手,而那卷帘说他先清醒过来,这是承认他是故意如此行为?!随即怒从心来,也不好有所大举止,只得掐着那卷帘的胳膊,愤恨而又小声道:“下次若再中幻术,师兄就不承让了!”
三藏在前带着路,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绕着这山弯弯曲曲走了好些距离,一直未有什么动静,忽然听闻有虎啸阵阵,和凄厉呼救声。三藏只觉得那声音莫名耳熟,却又未想起自己与那人说过话的片段,持了禅杖绕过山腰飞奔而去,便见一大虫,虎身人貌,口中叼着一穿衲衣和尚,那和尚左手袖子已空,血涔涔流下,右腿和大半个身子还在那虎妖口中,血污满面,口中已是赫赫作响,依稀挤出几个救我的字来。
顾忌着活人还在那妖怪口中,三藏想要双手先扳开了妖怪嘴巴,苦于另一只手受伤,猴子连忙紧随了上来,也不顾小白龙,大喊一声师傅我来,便冲了上前。那虎妖虽可怕狰狞,但比妖气又怎敌得过昔日齐天大圣,便是被猴子吓的退了几步,口中不再用力,猴子顺势抓住了它上颚,猛然向后扯去。
区区虎妖而已,他念个法术,手上一用力,就将那妖怪撕成了两半,浑身虎血喷了他一脸,溅的到处都是,虎妖尸体被他扔下山崖而去,那苦命和尚已是少胳膊断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恍若死去了一般。
同为僧人,怎能见死不救,虽不知效力如何,但也要试上一试!三藏已是扶着那和尚,咬破手指点在他额上,画那先前观音在五庄观使用过的起死回生咒语。
他第一次将着符咒用于活人身上,还是奄奄一息也不知是死是活的凡人,那人面上血污太多,三藏不好画咒语,急忙喝了大徒弟。猴子随手拿了块扯断的虎皮,蹲在那和尚身旁,用虎皮猛力一擦,再拿开时,心惊万分。
“师傅!不对!——这人是谁?!妖怪?!”
猴子扔掉了手中虎皮,他声音太过惊惧,八戒小白龙卷帘纷纷凑了过来,看着那地上和尚的脸也是目瞪口呆,又看了看三藏,说不出话来。
三藏终于明白先前那熟悉感来自何处,他熟悉那声音,却从未与对方谈论过——那是他的声音,他手中扶着的和尚是他,出如一辙的脸,身上熟悉的袈/裟,一旁还扔了断成两截的禅杖。
他只在幻象中见到过无数个前世的自己死亡,却未曾这样亲手触碰过,他立刻怀疑了是那妖怪,却又想起了那妖怪撕下人皮后只是空荡荡的骨架,没有血肉,与现在躺在地上的他自己截然相反。
那地上所躺的为何人?
那与他一模一样的和尚像是撑开了眼皮,血淋淋的五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明明毫无力气,三藏却挣脱不得,见了那手一点点向上,在他袖子上留下血迹斑斑的五道指印。
他看着那手熟悉万分,那指甲熟悉万分,那小指还有个伤疤,位置颜色浅淡分毫不差,那手已经到了他的肩膀,触碰到他的脸,颤颤巍巍,按着他的脸向下看。那和尚双眼睁开了,眼角留下血泪来,下巴处少了一大块皮肉,血止不住地流淌,透着隐隐白骨,残缺的骨架突兀支棱。三藏被迫看着自己的眼睛,眼底里是他从未见到自己所流露出的绝望和恨意,他缓缓动了唇,挤压着不成句的字往外挤,
“贫僧,从小向佛,一心……一心向善,一日,路过某……村庄,投宿人家,半夜却听那、那老妇人与村人商量,要……要将她女儿活活祭祀掉……贫僧、贫僧看到那女儿也听闻了此话,她……求贫僧,贫僧半夜带她跑了……呵。那老妇人清晨追来……不慎,咳咳,不慎坠入山崖,从贫僧头上落下……贫僧心有愧疚,要将那女儿送到她……她亲戚处,前往路上……被虎妖……所吃。贫僧取经之路尚……开头,却,却已是力所不逮。”
“不是这般。”三藏看着他的眼,冷冷问道:“你的徒弟呢?”
“徒……徒弟?”那和尚笑得更凄凉了,嘴角不断有血沫涌了出来:“那猴子……一棒将我打死在山下,那白龙……一口吞掉了我,那猪,咳咳,那猪,将我洗净悬挂,羞辱至死,最后那卷帘……一共食了我九次……我的头挂在他的脖子上,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和尚的手紧紧按住了三藏的脸,扣着他的耳侧,将他脑袋按了下来,食指摩挲着三藏的眼角,逼迫他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和控诉,
“那么多次轮回……我一次次死在他们手中,死在那取经路上,我有何罪!我一心向佛……只为取那西经,普度众生,为何要让我被妖怪吞食!为何而要一次次——!”
那恨意从他眼底蔓延出来,从那手中渗入,三藏仿佛从他眼中也见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浑身痛苦难耐,无处发泄,只得念了名字,一个个咬牙切齿,推他上了这不归路:法明、法意、唐王、观音、木吒等等等等,将滔天的祸端安置在他一个无辜僧人的肩上,让他无缘无故被那妖怪吞食——
“不对。”
三藏恍惚说道。
“有何不对?你便是葬身于他们之手,你为何要拜观音,为何要称师傅,你应当恨他们才对……你是凡人,再大的武力也是凡人,凡人憎恶,你也憎恶,凡人恨怒,你也恨怒——”
“原来是这般。”
三藏眼神恢复清明,他松开了咬着舌尖的牙齿,抓住那和尚的手,从自己脸上摔了下去,冷冷地,怜悯地,仿佛是看着曾经轮回中的自己。
“什么这般!”
那和尚挥动着左手,空荡荡血淋淋的袖子,露出一截被啃噬过的断肢残骸,那血色浓重之际,逼迫着要往三藏体内钻,三藏脸上的血印也动了起来,蹿入他的左眼内——他面无表情,将那眼睛抠了出来,带着血印,扔到了地上。
“我原先想不明白,为何幻象独独不落我大徒弟身上,后又对我毫无影响,原来是这个,七情六欲。”
三藏居高临下,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未感受到左眼眼眶滴血一般。
“先前是爱,那猴子不懂,便毫无反应,而后又是……恨,我原以为我是因不恨万物,才不被影响,如今才发现自己恨在何处。”
那和尚张了口不知如何回答,三藏却也不需他回答,伸手去扯了他脸皮。
“最前那女儿家,再先前那老妪,如今又是我,披了人皮便能将其情感造成幻象么。”三藏口中说道,手上动作不停,硬生生将那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皮扯了下来,露出满目残缺血肉大块,将脸皮扔在了地上,
“平心而论,我确实小觑了你,但贫僧,最擅长便是对付妖怪,你也一般。”
三藏将那和尚拽住他的右手也拉扯了下来,他站起身时发现身周什么景象都消失了,他的徒弟、荒山、尽数被一片血红所代替,那和尚在地上忽然嘿嘿笑了两声,用的还是他的声音,称赞道:“传闻中的三藏法师果然不同凡响,是奴奴小瞧了,奴奴也是许久未见法师这般俊美又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孽账,用你自己声音说话!”
三藏蹙眉道,他看了看手中空无一物,便捻了指,闭眼喝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耳畔风声袭过,三藏忽觉自己身体一歪,落到实地时,睁开眼睛,自己还在那原先山崖处,小白龙方给了自己龙珠之地。他撑着禅杖站起身来,却看到自己四个徒弟围攻了一熟悉无比的和尚。
那和尚遥遥看见了他,还侧过脸来妩媚无比地一笑,三藏惊悚看到自己脸上涂了胭脂水粉,还未有所反应,那厢八戒已是一脸铁青,怒吼道:“信不信你外公把你那脸皮抓出九个洞来!什么妖怪也敢仿效我们师傅!你一笑外公就知道你是冒牌货!”
“哦?奴奴笑得有如此不像么~”那妖怪还有闲暇摸了自己脸,朝着八戒道,语气温柔可掐出水来。
“呸!我家师傅从来不笑!”八戒原本还想补一句我家师傅也从不自称奴奴,一想更是觉得恶心起来。
原本师傅还好好地说着话,忽然就闭了双眼倒地不醒,再过片刻,那个妖怪顶着师傅的脸皮和袈/裟就堂然皇之地走了出来,还生怕他们不知这是妖怪一般!猴子想要与那妖怪周旋,才说了几句就动了手,这动手也是憋屈的恨!猴子一边打一边强调师傅说过不准打死,那妖怪更是肆无忌惮,顶着他们师傅的脸,一口一个奴奴,朝着他们抛媚眼摆风情,生怕他们不动手一般。
小白龙在八戒对面,他不敢多用力,那龙珠在师傅体内动荡不安,让他一身法术也施展不出来,只得游走在外,观察情况,却是率先看到了三藏清醒过来,高声喊了句师傅。
八戒猴子齐齐回头,又转头对妖怪怒目而视,一个道:“孽畜,原版的来了,你受死吧!”,另一个说:“爷爷还未看见过妖怪活着的时候如何被超度,今天让爷爷好好看看!”那妖怪也是不惧,娇笑了一声,道“奴奴不敢,让师傅们费心了”。
说罢,它便扯裂了自己身上的皮。
三藏叫了声不好,只见那头颅身躯里似有什么随着人皮脱落而四下散了开来,那妖怪空余个骨架也能咯咯娇笑,猴子忍耐不住一棒打碎了骨架,随即扔了金箍棒,抱着头尖叫起来。
那白骨怪,挑了凡人情绪最为激动、最为崩溃之际下手,将那皮与七情六欲完整保存起来,它本可男可女,披一张皮,便吸取凡人爱恨嗔痴怒,全集聚在了体内,寻常妖怪对付它不得,这里原本村落也被它吃的一个不剩,老老少少人皮全挂在了洞府中,乃至这荒山野岭就余它一个妖怪。
猴子这一棒虽将那骨架打得粉碎,却不知白骨原身就乃各种凡人白骨聚集而成,长短不一,碎块各有大小,凑在一起便成了那个白骨精,又披了人皮,自然浑身一股凡人味道。
这白骨精聚集了不知多少年的爱恨嗔痴怒,凡人五感尽数落入师徒五人体内。小白龙少了龙珠护身,最先迷失了情绪,得了凡人的恨,他将自己衣袍撕碎干净,化为一条龙在山间游走,随后竟直直向西海而去。
八戒聚了一身法力抵抗,却见那黑烟化成了一个嗔字,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手中钉耙落地,目光四下寻找,茫茫然不知所措,忽又提了钉耙向那猴子扑去,口中叫喊的是弼马温,念叨的是他曾经大闹天宫之事,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一柄半月禅杖率先将他铲了开来。八戒半路受伏,落地时撞上了山崖,疼痛得很,一见是卷帘,也不说什么,舞着钉耙打了上去。
卷帘也不躲闪,任由那钉耙刺入他的左手掌心,五指抓着那钉耙,双眼却看着八戒,面容严肃的很,瞳仁却已涣散,隐隐显了癫狂之意。
“你为何不看我?”
八戒并不回答,他想要将那钉耙拔/出,卷帘的手劲却大的可怕,也不顾自己掌心血流如注,死死地抓了那钉耙,不让他松开。
“凌霄殿上也罢,如今也好,你为何不看我?”
卷帘再三逼问,八戒已是不耐烦的紧,他浑身上下就写着爷爷想发脾气,想找人打架,哪管你是谁,先前就看到了猴子一拥而上,半路被卷帘缠住,自然想要找他干一架,而眼前那人不知好歹,既不打,也不放了他,一直在那里喃喃自语,偏生问来问去还是一样的话。
昔日凌霄殿上,昔日天河相遇,昔日听闻那天蓬元帅威名之时,昔日诸多相见之时,从未见你回头,从未见那视线有落到过我脸上。
为何要这般!
“看你作甚!要打一架吗!”八戒脱口而出,也不顾自己钉耙,右手一张就要唤那水来,卷帘虽然中了痴,但潜意识还记得对方的手曾被他压制,一把抓了他的手,也不说,化成道黑风,卷着八戒离开。
而另一端,猴子满脸茫然之色,左手揪着自己胸口。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这种浑身酸涩,一直通到心里,如同小时候见了桃子却轮不到自己吃,见了好看的花想要将它留存起来却见它枯萎,他浑身不舒服,却又不想打一架,只隐隐觉得想要看那人,但是又不能让他望见,想要偷偷地去看他一眼,远远地看着他背影,想要站在那人身边,但他又说不清那是谁,抬眼却看到了一脸面无表情的三藏。
明明爷爷当初的想法是出来便打死那个和尚,为甚么还要陪那和尚去取经?明明爷爷有无数次机会,无数次在观音不留意的时候干掉那个和尚,将他肉吃了,将他尸体埋了——可他转念一想,似乎吃了对方肉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和尚的眼光从来不会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或许将和尚变成妖怪,带回花果山?哄那和尚在花果山住了,爷爷去地府划了生死簿,也不用去取那奶奶的西经,多痛快!还是和尚不愿意与他在那花果山?他要与观音一样,住什么紫竹林,收什么金木水火土吒傍身,一点也用不着他这个弼马温,这个妖猴,这个孽畜。
猴子平时未体验过凡人之爱,如今忽然撞见了这机缘,浑身不舒服起来,只想要回到自己花果山,要将那和尚也一道带回去,不然就少了什么一般——其余妖怪是谁,他不知道,神仙佛祖是谁,他也不知道,世界之大,他眼底就只有那一个人,齐天神通,他也只愿施展给那人看。
这种念头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白骨精身上多少痴男怨女情感,全部汇聚在了猴子一人心中,怂恿着他,向三藏一步步走去。
只可惜那最后的怒,落在了三藏身上。
三藏无处可怒,他自小便被教导了有妖怪会吞食凡人七情六欲,而除妖最畏惧便是遇到这种妖怪,吞食他们内心的情感,而后报复到他们自己身上,法意曾敲着他脑袋道:“不用孝敬老子,也不用爱戴老子,谁知道妖怪会不会化成老子模样来引诱你”,他也无什么爱之情/欲,若硬说要有,无非也是自己亲生母亲那段往事,而恨与怒,从来未在他心底真正扎根过。
他不恨那些妖怪,他怜悯它们,但他也不同观音一般,宽容妖怪,将它们带回去,各自所用,他超度它们,前世恨今世仇一笔勾销,化作魂魄再入轮回道。他偶尔显露的恨与怒,往往随着妖怪魂魄一起,灰飞烟灭。
三藏心中念着冷静。
非常不理智、像是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感觉,以身抵债,奸人诬告,流放三千,妻子被夺,孩儿投河,家母枉死,妖怪食人,凡人入世所遇烦恼太多,一层一层叠加在他的冷静之上,刺激着他,教他愤怒。
他目中所见的是自己的大徒弟,持着金箍棒,沉默不语,朝他走来,心中所想是那猴子或一棒将他打死,或将他送入别的妖怪口中,转念又是黄风岭猴子挡在他身上,猴子喊着他师傅,他右手举起了禅杖要劈下去,左手紧紧抓住了右手不让他动弹,右脸狰狞,左脸唇角嚅动,念着净心咒。他用金箍将自己左右手铐在了一起,扭成一团,无法再松开。
猴子却不顾三藏在做些什么,他在和尚面前立定,也不知要说什么,忽道:“和尚,你要随我回花果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