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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又断了一日,到初四掌灯时分才再次送至顾婵手中。
宁皇后这日午后派内侍来请宁氏母女初五入宫,翌日要赶早,顾婵匆匆扫过几眼信,见讲得无非还是那些事情,便撂放一旁,着急忙慌地洗漱睡觉去了。
*
天方露出鱼肚白,宁氏与顾婵便启程前往皇宫,永昭侯府的马车只能行到神武门,步行穿过城门,自有宫中的辇舆来接。
辇舆走得四平八稳,顾婵透过菱花窗格看出去,永巷狭长深幽,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宫墙遍布水痕,金色琉璃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不时有宫女内侍匆匆迎面走来,见到辇舆皆停住脚步,低头垂手,跪拜行礼。
一切都景致都是顾婵再熟悉不过的,仿佛即便跳跃回到数年之前,仍不曾有过丝毫变更。
可她却生出恍惚之感,一时似乎置身梦中,一时又好像回到前世。
辇舆在凤仪宫前停下,顾婵站在巍峨的宫殿前,那不真实的感觉更加强烈。
凤仪宫是历代皇后的居所,顾婵前世被宁皇后接入宫中后,便住在凤仪宫内的月华阁,说是在此处长大的也不为过。
被韩拓册立为后之后,凤仪宫的主人变成顾婵自己,她居住于此直至往生。
“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宁氏轻声问道。
顾婵道:“娘,我没事,可能是起得太早了。”
宁氏伸手探探她额头,见体温正常才放下心来。
两人并肩登上汉白玉石阶。
宁皇后早已在正殿中等候。
宁氏母女向两人见礼后落座。
宁皇后细细打量宁氏脸色,不无忧心道:“去年那事真是叫人心惊,还好你福气大恢复无恙,以后可得小心防范。”
“可不是,”宁氏应道,“我也是这事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人心难测,哎,不提也罢。”她摆摆手,又道,“还要多谢姐姐后来送过来的那个御厨,这一年我们真是大饱口福,一家大小全都胖了。”
“不过举手之劳,你跟我客气什么。况且我看你很好,女人嘛,有了点年纪,总是丰润些更好。”宁皇后笑着招呼顾婵,“璨璨过来,坐到姨母身边来。”
顾婵连忙应声上前。
“璨璨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可惜老七没有福气喽。”宁皇后叹道。
这话宁氏不能接,顺着说是不愿嫁韩拓要抗旨,逆着说又怕姐姐多心疏远,索性一笑置之。
“对了,我给你准备了样东西。”宁皇后说着示意身旁侍立的郝嬷嬷去取。
不大会儿功夫,郝嬷嬷从内殿里捧出个长匣。
那匣子乃紫檀木造,形状古朴,无雕无饰,匣盖抽开,露出深紫毡布上整齐排列的五朵奇花。
顾婵侧头细看,花朵状似夏荷,却又不完全相同,花瓣莹白近乎透明,花心里明显是花籽,排列似向阳花,籽呈棕黑,其色如墨。
宁皇后淡淡道:“这西是域进贡的天山雪莲,说是百草之王,药中极品,可解百毒。我一共得了十朵,这五朵给你带回去,有事时可解急需,无事时可强身健体。”
宁氏连忙起身欲施礼道谢。
宁皇后阻止道:“咱们姐妹不讲那些虚礼。这雪莲你也不必屯着,据说以花瓣入药膳,对女子最是滋补,你和璨璨都试试,要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奇妙,便再叫他们进贡好了。”
说罢,着郝嬷嬷将长匣合拢交至顾婵手中。
宁皇后饮了口茶,又问道:“枫哥儿可有信来?他在军中还习惯吗?”
宁氏摇头道:“一个月两封信,次次都说开心得不得了。姐姐你说说看,这打仗有什么可开心的?我也只能想着,男孩子大了心野是常事,他好歹还知道给家里写封信,不算野得出了圈儿。还有那去烧粮草的事情,多惊险啊,我听得心提了半天高,结果他信里头写得那得意劲儿,就跟小时候胡闹闯祸又不被大人逮到似的……”
宁皇后闻言微笑道:“他打小儿就淘气,人都说男孩子越淘越有出息,我叫你别拘着他,可是没说错吧。”
“那当然,姐姐从来都是料事如神的,我能有这样好的孩子都靠姐姐当年为我选的好亲事呢。”宁氏赞同道。
“嗯,那就把你的好孩子借我几天,”宁皇后顺势道,“让璨璨留在宫里陪我几日。”
宁氏当然不会拒绝,这事对她们来说稀松平常,宁皇后没有女儿,不时接顾婵进宫小住,凤仪宫里的月华阁从来都是专为她准备的。
在凤仪宫用过午膳,宁氏与宁皇后姐妹两个一同歇晌,睡前遣了碧落出宫回侯府去给顾婵收拾衣物,月华阁虽然有她的旧衣服,但她如今的身量是穿不下了。
顾婵不困,便由凤仪宫里的两个宫女陪着,去御花园散步消食。
七月正值暑热,饶是御花园里绿树成荫,走不多时也香汗淋漓。
顾婵把团扇遮在额前,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枝桠看了看如火的骄阳,本打算就此回去,却不经意间发现空中飘着一只沙燕风筝。
她追着那风筝走出花园,穿过永巷,最后停在一座宫院之前。
当意识到这是何处时,顾婵猛地转身欲走。
可是来不及了,已有人从院中疾步而出,抓住她手臂道:“璨璨,我就知道看到风筝你一定会过来。”
顾婵回头,少年犹带稚气的脸庞与宁皇后有几分相似,一身雪青常服衬得他肤色白皙,面如冠玉。
“启表哥,好久不见了。”顾婵向他打招呼,同时试着将手臂抽回。
然而,韩启不肯放手,他紧紧地拽着她,“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顾婵道:“想你的,也想姨母和姨丈,还有太子哥哥。”
“我不是问你这个,”韩启有些烦躁,“我总是要与他们不同的,不是吗?”
顾婵一时不能会意,遂诚实地摇了摇头,“大家都一样想。”
韩启抓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我不服气,”他皱着眉头,显是闷闷不乐,“从小母后就说你会是我的妻子,他凭什么和我抢。”
这次顾婵听懂了,那个“他”当然指的是韩拓。
只听韩启又道:“璨璨,只要你答应,我便去求父皇,叫他收回圣旨,我要把你抢回来。”
顾婵如遭雷击,心中惊讶不已,脖颈上的那颗脑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叫韩启误会了自己的意图,“启表哥,你不能这样,圣旨既出,成命难收,姨丈金口银牙……”
“我不管,”韩启打断她,“我们现在一起去见父皇。”
他拖着她便向前走,顾婵不肯,又羞又急,这唱得是哪一出,前世里可没有这种事,韩启对自己很好,可,从来也没到没她不行的地步。
顾婵一直认为,不管是自己对韩启,还是韩启对自己,都没有话本子里讲的那种男女之情。表兄妹联婚,在勋贵家族里太常见,即便只是兄妹情,也不妨碍成婚后相敬如宾。
难道是她想错了?
其实不单是顾婵不明白韩启的感情,韩启自己也未必完全明白。
他是元和帝登基后出生的皇子,生母又是皇后,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完全未曾吃过半点苦,也未曾受过分毫挫折。
从前,他知道母亲有意将顾婵与他婚配,但也就限于知道而已,不反感,也说不上多期待。
直到元和帝颁下赐婚圣旨,他才感觉到对失去顾婵的愤怒,少年人以为这是深情眷恋,其实不过是不能忍受一丁点儿的意外,承受不起挫折。
韩启要面圣,而顾婵不肯,两个人扯着顾婵那只手臂拉锯。
“哎呦……”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呼。
跟着是众人纷乱的呼声:
“王妃当心!”
“王妃你怎么了!”
……
两人齐齐回头,韩启宫门前,几个素衣宫女蹲在地上团团围住个紫衣女子,仔细看去,竟然是晋王妃。
韩启只得放开顾婵,走上前去,“五嫂,你还好吗?”
晋王妃被宫女们搀扶起来,有些虚弱地笑道:“我是进宫来探望母妃,大概天气太热,中暑了,这会子头晕站不稳。”
晋王韩哲,是贵妃生的六皇子,今年十六岁,晋王妃是贵妃娘家侄女,与晋王同岁,两人于两年前成婚,婚后一年五皇子封王开府,只是还未曾就藩。
韩启扫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停放的肩辇,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中暑头晕为何不坐在肩辇里,偏要下来,岂不是自讨跤摔。
晋王妃不以为意,只笑道:“七皇弟,婵妹妹,刚才半路看到有风筝飘过此处,模样甚是得意,你们见到了吗?”
两人当然否认。
晋王妃显然甚为失望,“哎,算了,我还是赶紧去见母妃吧。”又不经意般问顾婵,“婵妹妹,你是来探望皇后娘娘的?要不要一同坐肩辇过去,这里又热又晒,你可别也中暑了。”
顾婵慨然应允,轻声与韩启道别,便随晋王妃一同登上肩辇离开。
因有韩启这桩事,顾婵也不敢再留在宫中居住,便寻了身体不适的借口,傍晚时辞别宁皇后,随宁氏一同出宫。
母女两人回到家中,顾景吾也以从户部衙门报道归来,正巧门房遣人将顾枫的信送来。
三房五口人便围坐在梅影院堂屋里,照例由顾婵朗声读信。
“……昨日战事异常凶险,实乃此次出征后所遇最为险恶的一次,许多同袍为国捐躯,再不能回归故土,孩儿万幸,毫发无伤。只是……”
顾婵忽然顿住,惊骇的张大了红菱小嘴,一双眼睛在信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规整的字体甚好辨认,她却不能相信那上面的内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惶急失措间,只觉双眼酸涩,渐渐有水雾上涌,终至不能视物,信纸也随之跌落膝头。
顾松见状上前将信拾起,跳过顾婵读过的部分,准备接下去,但也犹疑了几息时间,虽终于还是念出,声音却是少有的沉重:“……只是姐夫重伤,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