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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扬州,雾气依然没散,翠翘刚吃了点东西,正要出去走走,却见守院的婆子跑来道:“姨娘,姑娘往这边来了。”
愣了一下,翠翘忽然转身进屋,让本来已经拿着外衣的小红不知所措。
黛玉走进院的时候,小红已经迎出来:“姨娘昨夜受凉,刚喝完药,不能见风,所以……姨娘让奴碑替她给姑娘见礼。”
“都是一家人,姨娘何苦客气。”黛玉轻轻一笑:“我也是路过,便进来看看,不知姨娘的病好点了没有。”
走进房,只见翠翘倚在床头,看到黛玉有气无力的道:“啊呀,姑娘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让她们过来说一声就是,早上雾气重,何苦巴巴的走这么远路。”
“我也是随意走走,偏巧走到姨娘这里,想着两天没见姨娘,便过来看看。”黛玉走上前,看了一眼娥眉淡扫,薄妆妩媚的翠翘,自言自语的道:“看姨娘的起色,这病应该无大碍。”
伸出帕子轻轻给翠翘拭了拭腮角,黛玉一本正经的道:“丫头们真不小心,连妆也给姨娘蹭花了。”
翠翘的脸一下红了,尴尬的掩饰着:“丫头们毛手毛脚的,没有一个省心的。”黛玉故作不知:“是啊,府里这么多人,鱼龙混杂,多亏姨娘照顾爹爹这些年,不成想把自己也累坏了,夜里受点凉,就病成这个样子,让人怎能不担心,前些天爹爹还说我长大了,该让姨娘省省心了。”
翠翘讪讪的道:“夫人去世的早,这些也是我应该的,再说姑娘的身子自小就娇贵,翠翘记得小时候,姑娘经常生病,有个和尚曾经要化姑娘出家,老爷和夫人舍不得,老和尚自言自语的嘀咕了很久才走,府里的事看着虽不多,但却烦心,什么东家长李家短的,翠翘也是担心姑娘的身子。”
黛玉笑了笑:“姨娘别担心,我即使应付不了,不是还有姨娘和林伯吗,所以姨娘就放宽心养病。”站起来,黛玉道:“既然姨娘身子不舒服,那就多歇息,府里的事也不用去操心了,不是有我吗。”
“姑娘慢走。”送走黛玉,翠翘还有些怔怔的,自己管家的事就这么没了。
回想起刚才的话,翠翘这才发觉,这个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心思却玲珑,谈笑风生中让你不知不觉的跟着她的话题走,虽然没有明白无误的说出目的,但话里话外都让你不能拒绝,最后稀里糊涂的答应,自己还不知道。
懊恼的扯开被子,翠翘坐起来:“小红,你去前院看看李管事在不在,如果在就问一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红疑惑的道:“姨娘早上不是说过两天再问吗。”“笨蛋,此一时彼一时,快催着他,若是管家今天要账,你让我到哪里找银子。”
“是,我就去问。”小红看着翠翘气势汹汹的样子,连忙小跑离开。
“姑娘,刚才管家让人送来的,说是今年的新绸,让姑娘做几件新衣裳。”紫鹃指着桌上一块素色的绸缎:“我看这个挺好,浅浅的,正配姑娘。”
黛玉对正要下床的紫鹃道:“你病了,躺在那里才是正经,还是那件鹅黄色的,对了,紫鹃,你和雪雁也一人挑一件,让林伯一并吩咐做了。”
“姑娘……”不等紫鹃推辞,黛玉道:“就这么定了,你既然喜欢那件浅色的,就给你吧,让雪雁自己挑一件。”
见紫鹃看着绸缎不做声,黛玉笑着道:“怎么,你还嫌少。”紫鹃忙道:“姑娘就会取笑紫鹃,这么好的绸缎,能有一件就知足了,当初在那边,苏稠也只有姑娘们才能穿,就连袭人姐姐,老太太也只赏了一件,她还舍不得穿,只在过节的时候拿出来穿穿。”
“傻丫头,感情是高兴的。”黛玉抿嘴一笑:“你放心,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一定送你几匹苏稠,让你天天穿新的。”
“姑娘这一当家,说出来的话就财大气粗,颇有二奶奶的气势了。”随着黛玉久了,紫鹃虽然红着脸,但嘴上也不输人:“张口就送几匹苏稠,若是二奶奶听到,也会心疼的。”
“佛语有云:满库金,满堂玉,何曾免得无常路?人生在世,不管你有多少银子,最后还免不了一死,何必去计较那么多呢。”黛玉翻着书页,轻轻的道:“爹爹让我没事的时候多看看史书,说虽是女子,但也希望我以后遇事能看的长远,不执着于家宅那些小事。”
“紫鹃。”黛玉神色淡然,明眸灵动:“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想回去,我绝不会阻拦,也不会怪你,以后若是碰到,我也依然待你如故。”
“我跟着姑娘。”紫鹃没有犹豫,定定的道:“紫鹃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紫鹃心里明白姑娘待紫鹃如何,紫鹃知道上次的事做错了,但以后姑娘放心,紫鹃绝不会再犯错,若有违背,天诛……”
“傻丫头,我信你,谁让你发这样毒的誓。”黛玉打断紫鹃的话:“跟我这么久了,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的为人,就是上次的事我也没怪你。”
“谢谢姑娘。”紫鹃刚才说的有点激动,眼眶也红了,正巧被回房的雪雁看到:“紫鹃姐姐,你怎么哭了。”
掩饰的转过头,紫鹃道:“谁哭呢,刚才不小心碰到眼睛了。”雪雁不依不饶的掰着紫鹃脸:“看看,还说没哭,现在还掉眼泪呢。”
“雪雁,我正和紫鹃说,桌上的那几匹苏稠,你也挑一件,紫鹃已经选了那件浅色的。”黛玉给紫鹃解了围。
“我要这件。”雪雁性子直,没有一丝顾虑:“海棠色的,我最喜欢。”“就知道你会选这件。”黛玉和紫鹃异口同声,相视一望,两人不由笑了。
雪雁望着黛玉和紫鹃:“你们两个笑什么。”黛玉嫣然一笑:“不告诉你。”转头对紫鹃道:“紫鹃,等哪天我找琏二哥,让他回去和老太太说说,将你的卖身契以后派人送来,这样你也可以安心住下。”
“姑娘。”不容紫鹃说,黛玉摆摆手:“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在府里好好歇着,我们去上香了。”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今天的明华寺有些冷清,上过香后,林海对黛玉道:“玉儿,我想去找大师论论佛法,你如果有兴致,就让她们陪着四处看看。”
“好,爹爹去吧,我让雪雁陪着。”
林海一离开,雪雁就迫不及待的道:“姑娘,我们还去后院的池子玩吧,上次还没有玩,就碰到那个不讲理的,白白溅了一身水。”
黛玉今天的心情与上次来时自然不同:“好,爹爹的病已经好了,我们更应该去洗洗,把以前的晦气全洗干净。”
池水依然如故,静得如同一面明镜,由于天阴沉沉,院里也没有人,只有风吹过枝叶簌簌作响。
雪雁是个活泼性子,见到池水清澈,忍不住跑上去鞠了把:“姑娘,你说这水真的灵吗。”“心诚则灵,只要你有心,就一定灵。”黛玉笑着道:“雪雁,好好洗洗,下一次玩牌将紫鹃赢光。”
“姑娘说的是,看紫鹃姐姐下次还敢取笑我。”狠狠的洗了几把,雪雁正要起来,却不想脚下一滑,忍不住向一边歪去,谁知刚好黛玉过来,遂不及防的向后一退,拽地的罗裙顿时浸在水里,湿了大半。
“姑娘,这怎么办。”雪雁看着黛玉*的裙角,着急的道:“怎么这里也没个人帮忙。”黛玉嗔道:“多亏这里没人,否则我这样子岂不让人笑话。”
拽着裙子走上来,黛玉四下看了看:“好在没人,雪雁,你回车里把我的披风拿来,我在这等你,快去快回。”
见雪雁犹豫,黛玉恨恨的道:“难道你就让我这个样子穿堂过户,回到车子上。”雪雁看了看黛玉浸湿的半壁罗裙:“姑娘,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一阵风吹来,凉凉的感觉让黛玉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了看,黛玉见那边有道回廊,两边正好有篱笆挡着,便道:“我去那边等你,你快着点。”
黛玉提着浸湿的罗裙,走上回廊边,北面正好有一面篱笆,挡住了吹来的风,而曲折的回廊也避开了水池,松了口气,黛玉暗自庆幸,这个位置恰好将自己隐在暗处,即使水池边来人,只要自己不出声,就不会被人看到。
就在黛玉弯腰整理裙角的时候,篱笆墙那面似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黛玉不由直起身暗暗祷告,希望那人千万不要过来,或许是巧合,脚步声突然停了,四下静无一声。
黛玉屏住呼吸,静静的等在那里,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一个声音伴随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声清晰的传来:“让王爷久等了。”
“久等谈不上,不过本王已经将这片林子三十六棵翠竹,八行松柏数了个遍。”声音从容淡定,温温润润,那种莫名的熟悉不言而明。
“眨眼之间就将周围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楚王爷果然好谋算。”“楚王”黛玉的眼前瞬时浮现出一个人影,从容优雅的举止,洞若一切的眸子,难怪刚才的声音那么熟悉,只是让黛玉叫苦不迭的是,为什么每次遇见他的时候,自己总是狼狈不堪。
“过奖,若说谋算,恐怕谁也比不过金爷,三年之间,满京城无人不知‘金算盘’大名,就连前朝后宫,提起金爷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一声低低的浅笑,听在黛玉耳中,透着一丝似曾相识:“王爷太看得起金某了,金某不过是一个买卖人,各位王爷主子,达官贵人是金某的衣食父母,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金某也只是谋个利而已。”
“利……”即使没看到人,黛玉也可以猜出宁楚绝美的脸上此时一定漾着几丝淡淡的讥讽:“明人不说暗话,金爷是个聪明人,难道还要本王把话说开,去年二月初六,户部侍郎无疾身亡,就在前一天,他查出去年赈灾的一批货物有问题,而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听说是金爷的亲戚,七月二十,这次是工部,城外河堤坍塌,当时负责的工部员外郎畏罪自杀,不过据验尸的仵作说,人是先死后被人灌毒,如果本王记得没错,城外河堤工程,可是金爷的买卖,只此一项,金爷就赚了个瓢满钵溢,还有吏部今年升迁,听说金爷可是豪掷千金,在各部都插上了人……”
顿了顿,宁楚的声音优雅而又平静:“金爷的这个‘利’字,可是血迹斑斑啊。”那个金爷似乎并不慌乱,声音依然平静:“早就听说楚王爷为人从容优雅,谈笑间运筹帷幄,谋断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金某佩服。”
“彼此,金爷的手段也是让人敬仰,权利兼得。”“王爷过奖,王爷留扳指今日约金某到此不会是为了这几句客气话吧。”
“金爷以为呢。”宁楚以退为进:“如果我说请金爷来这庙里听听禅,打打坐难道不可。”那个金爷笑的不慌不忙:“那就不是楚王爷的为人了。”
那边两人明争暗斗,互不相让,这边的黛玉却是又惊又急,忍不住频频向远处望去,心中嘀咕这个雪雁怎么还不回来,猛一想若是雪雁回来,让他们知道自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会不会……
想着,黛玉才惊觉,自己此时好像已经站在悬崖边上,进也无路,退也无路。
“金爷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本王也不绕弯子了,本王想和金爷做笔买卖。”“能和楚王爷共谋一事,金某三生有幸。”那个金爷明露露的奉承让黛玉不禁嘴角一撇。
“金爷痛快,还没问是什么买卖就答应。”“楚王爷做的买卖,在金某看来,好像至今还没有一笔亏过本,所以金某没有什么好犹豫。”
宁楚笑得云淡风轻:“本王这一趟扬州之行,果然没有白来。”“金某的这一趟扬州,也不虚此行,王爷请说,金某洗耳恭听。”
风吹起篱笆上的藤蔓悠悠晃晃,有一条竟然拂过黛玉的发髻,慌忙的扯开藤蔓,黛玉惊出了一身冷汗。
“户部最近有一项大买卖,本王可以帮金爷拿到手,不过本王有一个条件。”静了一会儿,宁楚才道:“户部尚书于正与本王素来不睦,本王想要一个送他回家的缘由,金爷是个聪明人,一定明白该怎么做,不过本王有句话要说,这件事不管金爷是明道还是暗道,必须要除草不留根。”
说到“除草不留根”时,宁楚的声音低沉而又阴鸷,那面的黛玉即使隔着厚厚的篱笆墙,似乎也感到了一声寒意。
“到时本王得意,金爷得利,金爷说是不是一桩好买卖。”宁楚的话又传过来,带着没有掩饰的得意。
那个金爷没有作声,只听宁楚又道:“本王还有件事忘了告诉金爷,金爷前儿来扬州好像是带着伤的,而且本王还听说,十日前京城宁国府出殡的路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唉,离开京城日子不短了,有些事就……”
宁楚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不知金爷的伤和这件事有没有……”宁楚的声音低下去,篱笆这边的黛玉只听见低低的耳语声,却一句也听不清。
“你……”那个金爷有些吃惊:“那天是你……”宁楚优雅的道:“金爷也太看不起皇宫禁卫军了,既能千里迢迢追到扬州,难道就会寻不到……”
“不愧是楚王爷,做事滴水不漏,远在扬州,不但京城的事了如指掌,就连扬州多了个人也清清楚楚。”那个金爷也是个人精,惊诧过后,瞬时恢复了平静:“不知王爷还知道什么。”
宁楚双眸微垂,淡淡一笑:“只要金爷和本王合作,那本王就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金爷是一个买卖人而已。”
“好。”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两人击掌为誓,接着宁楚道:“本王过几天回京,金爷,京城见。”
“京城……”“见”还没说出口,又一声“啪”惊住了篱笆两边的人。
黛玉惊恐的看着掉在地上的银钗,叫苦不迭,藤蔓拂过的时候,自己应该小心些才是,以为上次没事,这次也一定没事,谁知……
感觉到有一股寒意似乎穿透一切,让本来就冷的身子如坠冰渊,而周围的风也像瞬时静止,明知道躲不过去,黛玉只得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走过来的人。
走在前面的宁楚白衣胜雪,举手投足依然优雅如玉,只是那双看过来的眸子,深邃如潭,带着不言而明的寒意。
而身后那人却并没有走上来,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手里一把金扇悠闲的摇来摇去,似睁非睁的桃花眼轻飘飘的瞄过来,嘴角处勾起一丝薄薄的浅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想不到这寺院的篱笆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宁楚没有做声,只是一步步走近来,修长的凤目微微眯起,手中的折扇看似不经意的抬起,黛玉即使再不相信,也看到了宁楚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