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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位与福灵年纪相仿的姑娘,面色苍白,穿着一身麻衣孝服,未着钗饰,墨发披散。手执一支磨得尖细的银簪抵在喉前,肌肤上渗出一滴淡淡的血珠。
“呵呵,”那姑娘冷笑一声,嘲讽道,“果然是皇上嫡亲的妹子!怎么,这样的成人之礼,竟也不允你皇姐参加么?好大的架子!”
殿上众人皆面色一变,来人正是福安长公主。七千岁同胞的妹妹,年前已经与安国公府的世子定亲。原本婚期就定在这个月底,却因安国公府入狱、七千岁幽禁耽搁了下来。
福安长公主在一众公主里向来不算出彩,无论与同母的兄长、还是异母的兄长,都不算亲近。于是贤妃操纵巫蛊一案,只是在福安公主寝宫之中做了一番例行搜查,并未细究。但是福安长公主却大病了一场。
鄢皇后眸光一动,温婉地笑道:“原来是福安呐。如何能不请你来呢?只是见你大病未愈,怕搅了你静养,倒是不美。你身体大好,能来为你妹妹祝贺,自是再好不过了。”
鄢皇后语气一转,接着关心道:“你这几日呆在寝宫,自是暖和,不知道如今天气转凉。穿着这么单薄衣裳,也不怕着凉了?还不快去加件衣裳再来入席?”
鄢皇后话落,对赞冠者文三小姐使了个眼色。文三小姐会意,上前道:“静长公主,请随臣女一旁更衣······”
“啪!”
“啊!”
只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文三小姐惊呼一声,捂住半个脸跪下。
众人一惊,福灵公主更是脸色一白,掩嘴后退半步。
“公主息怒!”文三小姐跪下,垂泪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福安指着文三小姐骂道,“少给本宫作出这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我杭氏皇族,何时由得你们这些宵小近身!当我不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么!腌臜贱······”
“杭静!”皇帝一声怒喝,面色铁青,“你放肆!”
“皇兄!”福安毫不畏惧地大声回道,“不是杭静放肆!皇兄可知福安为何披麻戴孝?臣妹为我大宁披麻!为我杭氏一族戴孝!我杭氏江山,危矣!”
“你!”皇帝顿时被气得青筋暴起,身子发抖,高声呼喝着御前近卫,颤声道:“拉下去!拉下去!”
“皇兄!七皇兄和外祖是冤枉的!贤妃表姐也是冤枉的!”被宫女们拖着,雪白的衣角拖过朱红的门槛,福安犹不放弃,高声喊道,“鄢氏一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兄!皇兄!”福安哀呼,“您醒醒吧!我大宁千年基业,便要毁在你手里了!······”
“混账!”皇帝豁然而起,被气得大口喘着粗气。
鄢皇后的脸色也一沉,薛太后怒道:“放肆!这便是皇家公主的教养么!······”
话音未落,却见福安竟挣脱了宫女,几步上前跪在殿下,大声道:“昔有清平大长公主触棺死谏,武帝出兵平燕地之不臣。今者杭静不才,亦愿效仿祖姑母。唯望皇兄,勿被叛国奸佞小臣所欺,重蹈林氏之祸,自掘我大宁宗庙社稷!”
福安话落,一头朝着朱漆的殿门狠狠撞去,“咚”得一声巨响,似乎整个大殿为之一颤。
福安无力地滑落,额角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朱红的漆柱流淌,一滴滴地滴在洁白的汉白玉台阶上。石阶上有金灿灿的日光的光辉,点点闪闪,鲜红的血珠滴落,散开,像一朵朵绽开的艳丽凄绝的花朵。
大殿里登时响起一片片惊呼,更有受不住的妃嫔公主命妇直接吓昏了过去。尖叫的,请太医的,急救的,呼啦啦得乱作一团。
福灵公主脸色发白,似乎完全没想到顷刻间会闹成这个样子,六神无主地拉住鄢霁宽大的袖子,喃喃道:“昭铭哥哥,皇姐她······”
“公主莫怕,”鄢霁轻声道,温和的声音清清凉凉,好像能安抚心绪,“不干您的事,交给陛下和太后处理便好。”
“糊涂东西!”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相信没哪个皇帝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着骂亡国之君还能淡定的。
“审刑院御史台的人呢!白拿着朝廷的俸禄么!”皇帝大喝,“安国公府的案子还没个结果吗!拖拖拉拉要拖到朕被这群混账气死么!”
“皇上息怒······”一众人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来人!传朕口谕,三天之内审不出结果,以后也不必审了!”
“皇上息怒,”德妃柔声慢道,“静长公主毕竟······”
“启禀皇上,”未待德妃说完,鄢皇后迈出半步垂泪跪下,“臣妾无能,却也不愿学那祸国乱政的废后林氏。静长公主口口声声说鄢氏乱政,臣妾担当不起如此罪责。还请皇上废臣妾后位,准许臣妾入冷宫修行,为我大宁祈福,国祚永昌······”
“皇后何出此言?”薛太后眉头一皱,扶起儿媳,安慰道,“福安年纪小,不通事,你又何必当真?”
“那丫头的胡言乱语,皇后不必上心。”皇帝余怒未消,面色难看,语气也有些僵硬,“皇后放心,此事,朕必给鄢家一个交代。”
皇帝说着看向鄢霁,“鄢爱卿。”
“微臣在。”鄢霁上前一步应道。
“今天福安大闹,却是让爱卿受委屈了。”
皇帝一双小眼睛泛着暗光盯着鄢霁,鄢霁微笑,声音平静,躬身回道:“启禀陛下,君臣有别,微臣何来委屈?倒是无端搅了慧长公主的及笄之礼,是臣下的不是。”
此言一出,皇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连声下旨,着人彻查何人挑拨杭静长公主行此出格之事。
大殿上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隐形一般。福安公主如何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呢!只是不知道,这又是谁家动手,谁家倒霉了。
平王府,柳老太傅,安国公府,如今又有人拿鄢氏做文章······要反了天了!
一场隆重盛大的及笄之礼草草收场,福安公主虽未一头撞死,却也在头上落下了块不小的疤。
太后下令,福安公主因七千岁与安国公府之案刺激过度,精神失常,责令福安静长公主入归尘寺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宫外的禁卫军已经行动起来,大张旗鼓地挨家挨户搜寻躲藏的安国公府余孽——能不能搜到暂且不论,这是一个信号:皇帝,铁了心地要办安国公府了!
宫内也开始了大批的换血,所有与昔日七千岁生母、七千岁、福安长公主、贤妃有牵扯的人都受到了调查。甚至与福安长公主、贤妃交好的太妃、嫔妃、公主也无一例外受到了牵连。一层层连带起来,好像水面上落下一滴水滴,一圈圈水波逐渐蔓延扩大。内侍局、太医院、御膳房、甚至于金甲禁卫军也被囊括其中——金甲禁卫军,编制上隶属禁卫军第一卫,实际由皇帝直接领导,护卫皇宫安全。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底下人自然不敢拖延。第三天后,七千岁与安国公府的各条滔天罪状均已被梳理清楚,一条条白纸黑字地陈列在御前。最终赐贤妃白绫一条,七千岁鸩酒一杯,安国公府父子二人斩首示众,其余诸人,悉数发卖流放。
几世繁华的安国公府就此永远湮没进历史的泥沙之中。但是在此之前,安国公依然在史书上留下了最后一笔。对安国公的处决,打破了后宁自兴业时代之后不杀文臣的传统。礼乐制度的崩坏,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一个王朝,即将迎来的灭亡。是的,千年传承的大宁江山,已经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颓势,走向了他的,终点·······
与大宁江山一同走向颓败的,还有万岁天子的龙体。
当天夜里,在德妃的寝宫,皇帝突然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德妃娘娘惊慌失措地唤来太医,诊脉之后,老太医打着哆嗦颤颤地禀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皇上,中风了!
皇帝中风了,被福安公主生生给气中风了!
有人质疑,陛下正值而立壮年,怎么可能因为福安公主一番胡闹就给气得中风了呢?
但是在一众太医几番会诊之后,这样的声音终究还是沉了下去。或许吧,静长公主闹的,着实也太过分了。
薛太后看见皇帝躺在床上,嘴歪眼斜,嘴角不时流下一串串白色的涎沫,呜呜啦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顿时哀从中来。不想她在宫里熬了多少年,终于把儿子扶上了皇位,未曾有几年福气,却······
薛太后心疼地看着儿子,这是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薛太后眼泪滚滚而下,手里的锦帕却不停给皇帝擦着嘴角的涎水。母子俩泪眼相望,千言万语却也难开口······
第二天,薛太后也病了。
六宫的担子全落在了鄢皇后身上,一时间皇后娘娘是心力交瘁,福灵公主的婚事,只好耽搁了下来。
福灵公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如此的变故。在她刚刚成人,收到终于要嫁给心仪之人的消息时,向来安静温柔的皇姐大闹死谏,怒骂她的未婚夫家人;向来年轻宠她的皇兄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活动;向来健康的母后也病倒了······
一系列突发的变故,顿时让她感到生活翻天覆地地变了。而且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起于她的及笄之礼······
是她的错吗?都是她的原因么?
向来无忧无虑天真浪漫的福灵长公主,第一次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第一次开始反思除去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之外的东西。
福灵,在标志着她长大成人的及笄礼之后,才真正开始了她的成长。开始思索一个人,一个皇家公主,究竟应该承担着什么······
此时,天下大乱已起。十万苦役已经攻破平南西路一府二县,平南东西二路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即将像雪片一样飞向京城;
此时,热闹的菜市口,安国公父子二人已经丧命虎头铡下;萧败的冷宫里,宫人把贤妃高悬在房梁上的尸首从搬下;静寂的王府里,太监把七巧流血的七千岁尸首蒙上白布,一个太监看见七千岁用手指在墙上写满的血书诉状,轻蔑地一笑,尖细的鸭子腔不屑地吐出两个字:“涂了。”
此时,城外的皇家寺院归尘寺里,两位主持押着不断挣扎的福安长公主,一个老尼手里拿着剪刀,冷哼道:“死都不怕,还怕剃了这三千烦恼丝么!”——咔嚓,一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合着涌出的眼泪,轻飘飘地落下······
此时,皇城内外、京城内外,处处风起云涌。
有人把烛芯挑亮,看了看方才下的调令,自言自语,声音清淡温和:“不想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福安长公主也是如此敢作敢为的性子,大姐的苦肉之计,先声夺人。这一局,果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在京城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平南东西二路同样是一团混乱。
平南东路,柏渠府。
央中军五百斥候营入山,整整三日未传回任何消息,而十万苦役更如同人间蒸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间不见踪影。一座座空荡荡的大山,鸟啼婉转,白云轻飘。若不是山路边一滩滩深褐色血迹与散落的尸首和灰烬,好像从未有人踏足过似的。
央中军驻柏渠府防御营防御使再也坐不住了,紧急召集两千央中军,联合三千禁卫军,对琉璃山展开了拉网式搜查。
更坐不住的是柏渠府知府,他似乎已经能预见到他悲惨的未来。哦!天哪,怎么可能?噩梦,这肯定是一场噩梦!
但是,是不是噩梦不是他说了算的,就像纸是保不住火的一样。柏渠府知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快马加鞭,连夜秘密跑到平南东路安抚使处商议对策。
几天以后,当一封加急奏报琉璃山十万苦役集体被“八万厉鬼”“生吞活祭”失踪的奏折送上京城的时候,顿时给本来就鸡飞狗跳的京城又掀起一片风浪。
“他是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长霉了!”
金昱在得到消息后,如此骂了一句。他们金家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个废物!这样的理由也扯的出来?就是再次失火也比这样的理由可信些!
话说审刑院大理寺最近确实挺忙。审了平王案审柳太老傅孙子案,案子没结又扯出了安国公,刚把安国公七千岁的案子了结,又爆出了十万苦役集体失踪的谜团。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得了,甭想歇口气了,出差吧。
直到此时,除了身在平南西路的当事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把它当做一场茶余饭后的奇闻怪事谈论。偶尔几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世家官僚,也认为所谓“八万厉鬼”,不过只是平安东路一众官员不知道整出了什么幺蛾子,为逃避朝廷追责扯出来谎话而已——虽然这个谎话,着实不高明。
而早在十天之前,一封由柏渠府发出的奏折,一封奏报琉璃山“闹鬼”的奏折,却因为查抄安国公府、七千岁府,一团混乱之中,不知道被哪个大意马虎的人,丢错了地方······
平南西路。
在杜嫣与算盘小猴子等人汇合,赶到卆州的时候,面临的是更加混乱的局面。
丝丝点点的黑灰飘荡在空气里,刺鼻的烟熏的味道呛得人只想连连咳嗽。
打,砸,抢,烧,宛如酆都城门打开,十万恶鬼临世劫掠。昔日里虽不繁华,却也平静稳定的小小州城,已然化作人间炼狱。
“天哪······”葛白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目瞪口呆。
天空似乎也被熏得灰蒙蒙的,太阳隐耀在浓浓的云层里,杜嫣觉得心底比天气更要阴晦。
“二刀沈赐呢?把他们给我叫过来!”
杜嫣深吸几口气,平复下翻滚的怒火,阴沉着脸色沉声吩咐道。
“杜微,嘿,你来了!”
杜嫣找了一座颇大的客栈充作临时指挥处——卆州的府衙,已经早已化作一堆灰烬。
“哈哈,杜微,你来了!”
二斧身上挂着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丝绸华服,手里攥着一根两指粗的人参,大口地牛嚼着。
“嘿,不知道这老人参有啥金贵的。啧啧,真苦!”二斧鼻子里淌下两行猩红的鼻血,鼻子一抽拿手背一抹,另一只手把怀里揣着的另一支老参一递,“给你留的,尝尝!”
杜嫣顿时觉得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拱了起来,“啪”得一声打飞二斧递上来的老参,怒道:“二斧!你是义军将军还是土匪?要是想做土匪,现在就给我滚进深山老林里!”
二斧瞬间睁圆眼睛,惊异道:“杜微,你吃火药了?”
杜嫣眼睛紧紧一闭,看向门外。
“报告!”一声年轻却响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进来。”
葛白跑进来看了二斧一眼,凑近杜嫣耳边,低低对杜嫣耳语几句。杜嫣目光一沉,点点头,道:“知道了,把沈赐也叫来。”
“是!”
葛白小跑着传令,杜嫣深深看了一眼二斧,思索半晌,缓声下令道:
“二斧攻卆州有功,带头抢掠有过。功不足以抵过,降为先锋营卒。原所率将兵,归于沈赐麾下。”
“杜微你!······”二斧一讶,手上老参向后一扔,爆出一声粗口。
二斧话音未落,杜嫣冷声又道:“不遵军令,辱骂上司。军法处置,军棍五十。亲卫营立即执行!”
门外站着卫兵一愣。
“没听见吗!”
“是!”随即出来两个人,要压住二斧。
“杜微!老子给你······”
二斧大骂一声,膀子一甩,推得两个卫兵踉跄地摔倒地上。
“我让你给我打下卆州,让你统帅一军,也让你给我带头烧杀抢掠了么!你做不了一军主帅,束缚不了军队,就给我从下面慢慢学着!还是那句话,想做土匪,现在给我滚到深山老林里去!”
“你要有种,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就给我记住你说的话!你不服,就给我滚出义军!”
杜嫣声音凌厉,浑身带着血腥的威严冷峻。
二斧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面皮胀得紫红。
“拉下去!”
十个卫兵拉着二斧下去,杜嫣方觉嗓子剌拉拉得疼。喊破音了,杜嫣轻咳几声,暗道自己果然是被气晕了头。若是换做鄢霁或者金昱,哪怕心底再气愤,面上也不会显露分毫吧。
她似乎想象的到鄢霁是如何似笑非笑、金昱会如何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三言两语云淡风轻地处置此事。区区一州一县,怎么入得了他们这些天朝贵胄的眼呢?不过,他们手底那些从不示人的嫡系部队,只怕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呼!杜嫣深深地长出一口气,烦躁地拉起袖子。冷静,她一定要冷静!不能冲动。
纵观明楚千年历史,双月之乱,晗微之乱,翻云动荡······无数次历史的教训告诉她,如果不能从开始控制住农民起义的散漫与疯狂,不能尽快建立起有效有力的政权,不能最大程度地团结各个阶层力量,不能将农民以军转换成有正规战斗力的高素质军队。其结果就像烈火燎原,迅速扩大,疯狂发展,瞬间瓦解,最后迅速覆灭。
但是她不能操之过急。如今的十万苦役就如决堤的洪水,可疏之而不可堵。否则,第一个被冲垮的不是朝廷,而是她自己。
杜嫣长叹一口气,她就是走在刀刃上啊······
“将军,您找我?”
沈赐一身布衣,面色平静沉稳。杜嫣分明觉得,他的气息,与之前,大相径庭了。
杜嫣眼睛微微一眯,忽然咧嘴无声地笑开,“竟不知一个琉璃山,也是卧虎藏龙。先前还是三分怀疑,不过现在······”杜嫣一顿,“我是叫你沈赐呢,还是沈曲鸣呢?”
沈赐走近的脚步一滞,似乎怔愣了一下,“杜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杜嫣轻笑一声,眼光好像能透射进人心,也像鄢霁一样似笑非笑地反问:“是么?那么,我便说明白点儿。明楚历1006年,京城,连雾山······”
沈赐面色遽变。
“安国公意图置平王世子杭荃于死地,与鬼戎号室部大钧国勾结。一百鬼戎死士潜伏入境,于连雾山展开对京城贵族子弟的屠杀行动。而当时山脚下负责封山防卫的神策军,疏忽在先,营救不及时在后,致使连雾山血流成河。死亡三十五人,重伤二十一人,其余大多都负了伤······”
“你是何人!”
“事发之后,神策军校尉沈曲鸣畏罪潜逃。八天之后,京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县城城郊,一座土地庙失火,两位老人,一位有孕的年轻女子,一个小孩······”
“够了!”沈赐两眼充血,大吼一声。
“不够,”杜嫣清冷微沉声音平稳,“沈校尉,安国公的杀手没能将你灭口,京城几大世家也未寻到你半丝踪迹。不想,堂堂一个武举探花,神策军寒门派里最年轻的校尉,居然藏身于琉璃山苦役之中。果然高明,杜某佩服啊。”
沈赐牙关紧咬,脸上肌肉飞快地抽动,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好像随时要与杜嫣拼命。
“想杀了我灭口么?从今往后,再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了不是?”杜嫣平静地像是朋友间玩笑,“你杀不了我,外面是我的亲卫营。我保证,你敢动手,就永远不可能走出这间客栈!”
沈曲鸣出身寒门,原先是安国公府的幕僚。后来变更身份参加武举,中榜后派入神策军,成为安国公埋在神策军中一枚重要暗棋。几年以后,三皇子倒台之时,沈曲鸣无端被卷进了南北两派的党争之中,被南派方家抓住身份造假的问题穷追猛打,险些牵连到安国公府。虽然后来随着二皇子掌权、北派压倒南派而不了了之,却让安国公生了除去沈曲鸣的心思。
于是借助连雾山鬼戎人屠杀一案,不论能否除去几个政敌的顺位继承人,安国公都能解决沈曲鸣的身份造假问题——鬼戎奸细么!与他安国公府半点干系也没有!
那次的意外里,杜嫣受伤中毒,未参与之后的处理事务。事发两个多月之后,她才接到鄢霁的任务:留意楼里人员往来,沈曲鸣若是出现,务必“挽留”。据鄢霁说,父母妻儿惨死,重伤逃脱的沈曲鸣极有可能上京,向安国公寻仇。
但是她“留心”了大半年也没见有什么动静,鄢霁也遍寻他不着。她和鄢霁都以为他重伤不治或者又遭了安国公毒手,再不就是放弃了寻仇。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藏身于苦役之中。借着她起事的风浪,再次出水······
沈赐表情黑白青红不停转换,最终长吸一口气,几乎是低吼着问道:“你究竟是谁?”
杜嫣摇摇头,“英雄莫问来路,我本也不想探究你的过去。但是,沈赐,你不觉得这一次,你的小聪明,耍的太过分了么?”
沈曲鸣面色又一变,喃喃道:“你······”
“我什么?该知道什么?”杜嫣敛起笑意,语气一沉,“是该知道你这个受过高等军事教育的军官违背《大宁律例·比附卷·军事篇》,教唆、放任二斧烧杀抢掠,还是该知道你有心排挤打压二斧,或是该知道你意图离间我与诸位大刀、二斧、老三之人,之后取而代之!”
被戳中心事,沈赐脸色一白,脚步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右手却以正规军演练无数遍的标准姿势按向挎刀。
杜嫣嗤笑一声,嘲讽道:“你紧张什么?我若要杀你,还会和你在这里磨叽?会把二斧的部下归给你?”
“我只想提醒你,”杜嫣放缓语速,“我把二斧和你分在一处,就是看中了你的沉稳和城府,以为你能掌控局面。没想到你竟然非但不控制局面,反而煽风点火。沈曲鸣,都是从京城里蹚着血走出来的,谁也别打量谁是傻子,你这点儿手段心思,瞒不过我。你要知道,你我虽同样隐姓埋名,脱离那个圈子,我与你,却不一样。历代农民起义胜算有多少你也清楚,起义败了,只要我向那边服软,有人愿意下力气保住我。但是,你,”杜嫣冷笑一声,锐利的眼光直直紧盯着面色紧绷的年轻男人,“你还有用处么?”
沈赐深深地看着杜嫣,眸色变换,半晌长长叹息一声,“是沈某小人了。”
杜嫣不在意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我,怕我带着大家走农民暴动的老路。”说着轻嘲一声,接着道,“驻京的军队,身上都有股傲气。尤其是武举出来,还没上过战场的军官,都觉得自己神勇无双,战神临世,是不是?”
沈赐脸上一红,不自在地低头咳嗽一声,“将军······”
“不必难为情,我见的多了,京城军官的通病。记得有个人,还给皇上上过万言书,定下北伐十八策,说什么给他五万兵马,他能打回帝都;后来掀起一阵风潮,居然有人说他能率三千精锐荡平鬼戎腹地,令鬼戎七部十六国不战而溃,滚回老巢;还有个······”
杜嫣似乎一下子心情好了起来,不紧不慢地与沈赐扯起闲话来。她这脾气,杜嫣心道,真是跟着鄢霁练出来了。
沈赐面色越来越不自在,这是变着法儿损他的呢。
“将军,沈赐知罪。”
杜嫣眼睛一弯,眯起的眼睛眸色难测,笑着反问:“此话怎讲,沈将军哪里有罪了?”
“禀进军,属下第一不该怀疑将军,心怀二意,妄想独领军权;第二不该挑唆二斧将军滋事,放任军队劫掠,意图令你们之间生隙,分裂义军;第三不该妄自尊大,自认除了属下,”沈赐一顿,还是硬着头皮道,“再无人能统领义军。”
杜嫣轻轻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怀疑我没什么,我会用事实让你信任。但是,其他人不清楚,你熟读史书兵法,该是清楚的,义军面临的考验,还在后头。你现在这么做,是自毁长城。到时候大家都是绝路一条。”
“是。”
“聪明人最容易被聪明误,但愿你从今往后能明白这个道理。”杜嫣轻舒一口气,想了想继续道,“但是你督军不力,我若罚你,你可服气?”
“属下有罪,自甘领罚。”沈赐单膝跪下,请罪道。
“很好。”杜嫣偏头看了一眼微暗的天色,“对军纪军法,你比我清楚,自己定夺。记得别把自己弄废了,义军马上要整编,需要你出力的地方多着,明白?”
沈赐闻言猛然抬头,对上杜嫣的眼睛,心头一动,大声道:“是!属下明白!”
沈赐离开,小客栈里似乎突然一静。外面的动乱已经基本平息,青石砖铺的老街道上到处散落着米粮、绸缎、珠宝、纸片······暮色渐渐合拢,屋宇树木投下被拉的长长的阴影,倾覆住一地狼藉凌乱。
杜嫣坐在桌旁,用力揉揉额头,脑子里闪过一件一件需要处理的事情。稳定军心,安定民心,揣测上心。当务之急:整顿军队,攻城掠地,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呼!杜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早知有今日,她当初说什么也要缠着鄢霁,多学一点兵法的!
“葛白!”夜色已深,屋子里悄然点起灯烛,杜嫣突然朝门外大喊一声。
“在呢在呢!”葛白连声答应着跑进来。
“外面骚乱平息了吗?”
“已经平息了,沈将军处决了好几个带头闹事的人。现在弟兄们都在安抚乡亲们呢!”
杜嫣答应一声,又问:“有多少人愿意留在亲卫营,统计好了么?”
“算上我,一共五百八十人。”
“够了。先分出两队,各二百人,充作执法队。马上去坂成县、莂县维持秩序。予你们先斩后奏之权,滥杀无辜者、打砸抢烧者、借机滋事者,一次劝阻制止,二次,”杜嫣一顿,眸光闪过一道冷色,“就地格杀。”
“将军!这······”
“咱们要做的是义军,不是叛逆,不是强盗。”杜嫣杜目光落在葛白瞬间张大的嘴巴上,“烧杀抢掠是土匪强盗干的事情,如果咱们起始便定在乱民,只会陷入朝廷一轮一轮无休止的绞杀之中。”
“可是,会不会太严了?我怕弟兄们······”
年轻的小伙子眉头皱成一团,杜嫣一叹,“杀鸡儆猴,我敢拿二斧立威,敢从重从严,就不怕他们闹。欺软怕硬,人之天性。现在严,总比放开了,日后收不住的好,按我说的办吧。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有空多看看《双月兵要》、《晗微笔记·军谋篇》,你便知道,当年传说中战无不胜的黑甲军,是怎么练出来的了。”
“可是,”小伙子挠挠头,傻傻一笑,“将军,我不识字呀。”
杜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就回去学!对了,记得把吕卫给我叫来。”
“是!”
······
次日清晨,四百“执法队”奔赴二县。一同出发的还有八百文职低级军官,以及十八位由吕卫哑小姐推荐、杜嫣沈赐亲自面试遴选出的高级参谋。他们带着杜嫣沈赐共同制定的军队整编初步方案和作战方略,被派入六位将军麾下,协助大刀等人一边继续对平南西路展开有计划的进攻行动,一边编整军队,尽快完成向正规军建制的转型,令一边稳定后方、招兵买马。
同时杜嫣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将下至伍长,上至校尉的正职军官提拔任命权力和文职低级军官的安排权力悉数放给几位大将,无论是高级参谋、平级将军,或是她本人,不会多加干涉。
这一条命令一下,令阮二等人顿时打消了疑虑,欢天喜地地接受了派下来的三位参谋和一百多号文职低级军官,十分配合地执行整编工作和作战计划。
对于杜嫣此举,百年后一直褒贬不一。
有人认为,杜嫣在起义初期的过度放权,导致了麾下几员大将完全掌握了军中各个要职,杜嫣因此完全丧失了对几万大军的指挥领导权力。以致最后出现了军中低级军官和士兵“识将不识帅”的滑稽局面,最终酿成“灵武哗变”、“古道惊乱”等一系列惨烈事件。
但也有人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杜嫣此举无疑是一种适度而明智的妥协。她最大限度地收拢了十万大军的军心,最大可能地利用发挥了起义小头目的威信与领导能力,大大减轻了作为核心领导人的压力,使杂牌义军的正规军化整编、正规军化管理工作得以顺利高效进行。为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避免了如散漫混乱等诸多农民起义的通病,为日后赢得百姓支持及顺利转型奠定了基础······
但是无论后人如何评价,此时,天色微亮。杜嫣伏在书案上,桌角上放着两盏油灯,手边放着搜集来的一份份邸报、公文、私信——有的尚未拆封,有的沾着暗红的干渍的血块,有的被烧得只剩下一角······
杜嫣眉头紧皱,反复研究着一条条消息,不时执笔做下一条条记录。
不妙,京城的局势实在不妙。鄢霁动手了不假,但金家却和鄢家联合在了一起。岭南虽有心一决雌雄,奈何杭震······
杜嫣闭上眼睛,错综复杂的派系图一层层在脑海里展开。联合鄢家对付金家已经行不通了,朝廷如今,应该已是鄢家一家独大。那么,杜嫣眼底闪过一道锋芒,就拿鄢家,做筏子吧。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六。在柏渠府和平南东路的奏折到达京城的第二天,十万义军开拔,分作六路,在临近州县的求救文书方方传到平南西路安抚使、节度使桌案上时,两天之内发动对周边一府二州八县的重点军事打击。
同样是几乎未受到任何有效的抵抗,甚至于杜嫣想象中的那一场“硬战”,攻打辉州府,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位胆小的知府大人,居然几天前在得知“天降神兵”之后,急急惶惶地布置一番,带着老婆孩子和小妾,丢下官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偌大的府衙里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碎瓷、断木和撕裂的字画,几乎空无一物。
杜嫣低头拿脚踢开挡路的一截椅子腿,“你说你们知府两天前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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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戎七部的名字取自靺鞨七部,但是只是借一个名字而已,是我不会起这样的名字然后借用了一下啊,不要和历史上的靺鞨七部对号入座哈,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滴。
北魏太和十七年(493年),勿吉灭亡邻近的夫余,领土扩展到伊通河流域松辽平原的中心,为东北一支强大势力。到隋代,勿吉被称为靺鞨,部落数十,主要有的白山、粟末、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等七部,各部相距二三百里。
其中黑水部貌似与后来的女真族有着某种演变关系。
《白华》我又掰着书确认了一下,申后自伤说是比较流行的说法,然后我的书上是对这种观点提出了反驳。具体的解释很长,就不打出来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