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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杭离回到岭南杭府的时候,杜嫣也跟着杂耍团的赶到了一个大驿店里住了下来。
大驿店的大通铺,就是为这些走南闯北的穷人们准备的。几文钱就能有一个被窝一块儿床板,舒舒服服地睡一夜,实在是他们这些风餐露宿的人们不可多得的享受。
算盘捧着钱袋一枚枚数出够数的铜板递到柜台上,有伙计从一边的大柜子里抱出几条薄被,发给众人。
杜嫣手上也被扔了一条,被子落在胳膊上的一瞬间让她忍不住眉头一皱——汗臭脚臭霉臭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儿直扑鼻尖,熏得有些头晕。但是奇异的味道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一下子勾起尘封的记忆。好像是十多年前在城北那阴暗潮湿的破瓦房,霉雨过后,大家把缀满补丁的被子衣服拿出来晒,似乎满满的一道街里都弥漫着这种味道。依稀记得小时候她甚至常在这些被子下钻来钻去,也未曾觉得气味熏人。杜嫣暗想,果然是红袖楼的锦衣玉食把她养成了个娇小姐了,跟着鄢霁学会了一身的挑剔讲究。
“杜微,想什么呢!”二斧突然一喝,杜嫣才发现大家都抱着被子进了后堂,二斧朝她催促道,“快点儿啊!晚了就没地方了!”
“哎!”
杜嫣答应一声,抱着被子快步跟上。
“······”进了后堂,杜嫣最后一点念想完全破灭。尚不说更加浓郁熏得人恨不得窒息的味道,只见一张大通铺上满满当当挤得全是人,个个枕着胳膊睡得鼾声震天,有那睡相不好的,更是敞着肚皮,袒着胸毛,腿压腿,胳膊乱抻着,恨不得人叠着人。
杜嫣咕噜地咽了一口唾沫,她想溜。讪讪地朝二斧笑道:“二哥,果然是没地方了,我还是出去找吕卫将就一夜吧······”
吕卫和哑小姐睡在车上,反正车子够宽敞,将就一下就是了。
“诶,谁说没位置,等着!”二斧圆眼一瞪,上前拍拍熟睡的两个大汉,憨声道,“哎!兄弟,劳烦让个位置!”
两个大汉眼睛不睁,似乎半梦半醒地咕嘟几句,一个朝旁边一侧,一个往旁边一挪,居然真的让出了个大腿多宽的地方,露出下面青色带着污迹的床单。
“你还愣着干啥?”
“······”杜嫣目瞪口呆,她真怕那个翻身侧过去的大汉再压过来会把她压死,尴尬地一笑,“二哥,我还是······”
“二哥,杜微,你们站在那里干什么?”马老三躺在靠墙的地方,坐起来招呼道,“咱们人都在这里呢,你们快点!”
“哎!来啦!”
“二哥,我······”
“人家小夫妻在车上,你一爷们儿也挤过去像什么话!”
······
杜嫣最终还是被推了过去。
小猴子个儿低,蜷着腿,大猴子正好能躺在他脚边。杜嫣有点儿溜号的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词:抵足而眠······
临着墙拉起了一道帘子,专给女客睡的。马丫头就在里面。杜嫣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男装,算了。
二斧三两下脱了衣服跳上床,回头看见杜嫣纠结着磨磨蹭蹭地脱了鞋子,大嗓门儿道:“杜微,你干嘛不脱衣服?”
“呃,呵呵,”杜嫣干笑,“习惯了。”
······
夜渐深沉,有青白的月光从窗户上的洞口里漏进来,屋子里鼾声震得房梁似乎都在颤动,流淌的奶乳般的月光好像也抖了几抖。
杜嫣长长叹了一口气,微微使力搬开算盘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算盘砸吧砸吧嘴,挠着耳朵翻过身去。
杜嫣无奈地眸光幽幽地看着他翻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打个哈欠,也认命地堵着耳朵侧过身去。
毕竟昨天没有睡好,杜嫣不多时眼皮也打起架来,最后脑子里的念头居然是:以前在楼里几天不睡也是常事,如今不到两天就熬不住了,她这是老了么?
迷迷糊糊地杜嫣似乎感觉到有纷乱的脚步声,杜嫣猛然惊醒。只见窗外夜色深沉,窗纸却被一片火光照得通红,似欲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
杜嫣直觉有异,飞快推了算盘一把。
几乎同时也有旁人被惊醒,接着响起数道惊呼:
“抓人啦!”
“官府的来查证啦!”
“快跑!”
······
乱哄哄地一片,挤满人的大铺瞬间动起来,吵吵嚷嚷骂骂咧咧,这个踩了他一脚,那个撞了他一下。但是没人停下来计较,嘴里骂着,手上全在到处找衣服,甚至有人光着身子跳下大铺,向外面跑去。
微弱暗淡的烛光疯狂地震动,照在白灰糊的墙上,显出密密麻麻的纷乱惊慌的人影。
杜嫣一皱眉,大喊:“都醒醒!出事啦!”喊着也跳下大铺套上鞋子。
不必她喊,大刀等人也早已被惊醒,纷纷披上衣服起身。
“怎么回事?”杜嫣大声问。
“官府抓人来啦,快跑!”小猴子抱起大猴子,匆匆回答一声。
“咚”地一声,房梁一震,是重物闷击的声音。
“奶奶的!后门锁啦!”
“什么!”
“前门被堵啦!”
“他娘的,怎么搞的!”
“忘八蛋!”
“后门反锁咧!”
······
一切不过转眼之间,七嘴八舌地乱哄哄,杜嫣甚至还没听清楚大家都说的什么,就听见大刀沉声道:“都让开。”
“砰!”
“噼呲!”
烛光一抖,房梁上簌簌地落下一层尘灰。大刀一脚踢在原本被一堆杂物盖着的一扇小门上,那门直接被踹出了个打洞。杜嫣不由退了一步,忽然想到,她之前竟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后门。
念头还没闪过,一群人欢呼一声呼啦啦地涌去,却又忽然站住,一半惊呼咽进嘴里——透过大洞,只见外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举着火把身着差役服饰的人,个个腰挎弯刀,脚蹬皂靴,面色冷肃。
众人面色一变,转身就要往前门跑,尚未转身,又是一队差役呼喝着呼啦啦地涌进来,将前门堵了个严实。
耳边响起众人绝望的哭嚎的声音,乱糟糟。事情发生的太快,杜嫣见多了觥筹交错一团和气里的笑里藏刀,也见识过鬼戎刺客疯狂而无人性的疯狂屠杀,却完全搞不清楚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只见大刀一脸凝重,二斧头上青筋暴起,算盘面如土色,小猴子紧紧抱着大猴子,马老三用身子挡着马丫头,马丫头身后躲着书呆子。
“怎么回事?”杜嫣站在大刀身后,再一次轻声问道。
大刀扭头看了杜嫣一眼,沉声道:“小兄弟,是我们拖累你了。官府来查名证了,没有名证的统统会被抓做劳役。一会儿你拿着你的名证,跟书生去衙门里备个案,就走吧。”
杜嫣瞳孔一缩,她想起来了。十年以前,朝廷颁布过一项法令,所有没有名证、不在本县的人,皆视为流民。所有流民,一律遣回原籍或者充军充役。当然,执行过程中,大多数人是忽略前一种做法的。
这是由于两次北伐之战,导致人口锐减,又因为为了维持神天中禁四大朝廷直属军队和各个亲王世家私军,大批征丁造成民夫劳役人数不足,然而朝廷几度扩建京城、修建平江防御工事、豳和府城防体系、重霄行宫、广南别宫等皆需大批劳力。
本朝重农,同心时代、兴业时代两朝皆有严令,无朝廷不可抗因素,禁止大批超额强行征集百姓服役,以误农工。景帝更是将其写入了《大宁律例》,成为历代帝王臣工不敢碰触的禁忌。但是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活人尚且如此,何况一纸律例这样的死物?因而就有人钻了空子,不能强迫百姓服役,那么流民,总行吧?流民,无证无凭,暴徒逃犯逃兵混杂,不算良民百姓。
名证此物,本是宁景帝与景裕皇后为了方便户籍管理,在码内阁与官府的合力下,为所有百姓,不论男女贵贱,三岁时皆发一铜质名牌,上印姓名、生月、籍贯信息,作为一生的身份凭证。码内阁解散之后,此事交由官府承担。翻云时代之时弊端逐渐显露,打造名证耗铜甚多,而民间有不少人偷偷铸铜为器,朝廷铜储量骤减,再难承担庞大的铜支出。锦绣太后下令,废除人手一证,改为凡出本县者,上报各府州,交铜钱五十文,两月后自向本县领名证。
交的钱数每朝都会有起伏,南宁这些年已经涨到了四百文,因而不少外出的贫民为了节省下这一笔开支而忽略了这个东西。毕竟,除了应试,求官,诉讼,行商等要跟官府打交道的地方,没人会细查这个东西。而若是遇上逃荒逃难,就更不会办了。
所以,名证这个东西,倒成了个能区分高低贵贱的东西。有名证就是有身份的良民,没有就是流民贱民,就这么简单。没身份的流民贱民,自然可以充作苦役。也因此,朝廷把办名证得费用越调越高,既能敛财,又能征丁,两全其美。
而这样的大驿店,向来是走南闯北的穷人们聚集的地方,官府来抓,自然是一抓一个准。
杜嫣几下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一叹,低声道:“大哥,我没有名证。”
“你没有?”大刀一讶,瞧着杜微一身气度,不像是贫户出身。
“嗯。”
杜嫣的名证,本来是有的。鄢霁给她办了一个,就是刻着“杜箐”的那块儿。只是落在苏府里了。
大刀面色一沉,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来,反手悄悄扣进杜嫣手里,低声道:“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