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是倾蝶

缉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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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应该在城门口站岗的两个守城门的老兵,此时正坐在一边茶水摊里抹着汗珠偷懒,摘下大檐的帽子拿在手里当蒲扇扇着,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豆大的汗珠顺着脸上深深的褶皱淌下,不多时就打湿了脚边一小片土地,被漏进凉棚的几缕阳光一晒,在棕黑的土地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白晶。

    两个老兵与茶棚的老板和往来歇脚的商人们天南地北地闲扯。

    茶棚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大爷,往柱子上一靠,半合着眼睛,手里端着一把古铁色鼓形小茶壶,一手拿着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茶摊儿他也不管,摊前头一张小长桌,两个大木桶,两尊黄通大壶。着急赶路的客人径自从干净的桶里拿一个粗瓷大碗,自己从壶里倒了茶水喝饱,把碗往另一个桶里一扔,随意在桌上丢下几枚铜板就走。究竟喝几碗、给几个,甚至给没给铜板,老板也并不会计较。

    不着急赶路的客人们则会咕嘟咕嘟先灌上一两碗,再续一碗,端着浅黄褐色却没什么茶叶味儿的茶汤走到后面的棚子里坐下,和先来的人拼一张桌子,加入大家的话题里来。

    只听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前几天城里到处是贴的弑夫出逃的那个女人的通缉,怎么这几天突然全被揭掉了?难道是已经抓到了那个人?为何没听说沉塘问斩?”

    “我也奇怪,”守城老兵说,“我家那婆子回去还与我说,瞧那女娃子,长得仙女似的,就像画里的紫衣娘娘下凡,怎么就作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呢,造孽呀。”

    “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呢。”

    “我倒是听说,那女的来头还不小。我媳妇她娘家侄女的妯娌她三姨在苏府上做事,说出事后没几天,那女的娘家人就来了,硬气得很,对着苏大老爷拍桌子······”

    “这都是些什么人家,教出来这样歹毒的闺女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还不都是人家说了算?听说那可是京城的大户呢!就是咱们苏老爷在他们面前都得陪着小心。”

    “娘嘞,那得多大户的人家······”

    “听说是京城的······”

    “唉!世风日下啊!”

    ······

    茶水摊儿的闲人们继续灌着没什么味道的茶水天南地北的胡扯,杭离魏小五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摇大摆地进了涴州城。

    茶摊儿里两个不怎么跟着大家讨论的路人相视一眼,拿起草帽戴上,压了压帽檐,提剑跟了上去。

    远远的,一个身材娇小却挺着肚子似乎有些不太方便的女人走来,她带着黑纱的帷帽,好像在给亡夫戴孝。黑纱放下,遮挡了女子的面容。虽然有些不方便,行动却十分灵活,不紧不慢地走着,却始终与前面的两个人保持二三十步的距离。

    杭离魏小五,两个路人,杜嫣。三批人似乎以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队形进了城。

    绕了几圈后,魏小五指着城北的一家客栈,道:“公子,我看这里就不错,咱们现在这里歇几天,采买些马匹干粮,再上路不迟。”

    杭离答应着,两人进了客栈。暗影里,两位“路人”嘀咕了几声,其中一个右手扶了扶帽檐,转身向城东走去。

    停在一个小贩摊位前的杜嫣余光一瞥,嘴角轻轻一牵,放下手里的玉石簪子,敛了敛脸前的黑纱,歉声说:“谢谢,只是我想,我现在并不适合戴这种东西。”

    那“路人”走的颇快,杜嫣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当影子被拉得几乎近等人高的时候,杜嫣随着“路人”停在了一件小小的客栈前。客栈前面挂着“客满”的牌子,来往进出的人却不多,在繁华热闹的街巷里,显得有些冷清。

    杜嫣又晃了几圈,看着“路人”进了客栈,不多时有领着两个人原路返回。杜嫣揭开黑纱一角,隐约露出半个脸面,拿出几枚铜板走到墙角一群五六岁游戏的孩子们面前,蹲下身子微笑道:“姐姐有一件事情需要大家帮忙,你们愿不愿意帮一帮姐姐呀?”

    小孩子们露出疑惑之色,杜嫣把铜板摊在手心里,“你们只需要到苏大老爷府前,告诉他们,你们在这里看到了前几天贴的画像上的那个姐姐,好不好?很容易的,你们就可以这些铜板拿走买糖吃了。”

    孩子们齐齐看向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接过铜板,看了看杜嫣的脸色。杜嫣冲他笑笑,那孩子一点头,“好!”

    一群孩子呼叫着跑远,杜嫣站起来,拍拍裙角身上的土,眼睛一扫,放下黑纱,走向不远处的一家成衣店里。

    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的杜嫣,把成衣店的老板吓了一跳。明明进去的是一个戴孝的七个多月的孕妇,出来的却是个明媚灿烂的窈窕少女。浅蓝色的抹胸配着绯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半醉的海棠,盈盈地走出来,似乎带进了一屋子的春色。

    “有镜子吗?”杜嫣问。

    “哦,有,有。”老板愣愣地把杜嫣领到镜子前。

    杜嫣对着镜子照了照,托着腮帮子调整了一下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很好,就这样了。”

    杜嫣把钱付给老板,提着裙子款款走出了店门。

    盯着杜嫣走远的背影,老板疑惑地自言自语:“这姑娘,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中,然而虽然没有了灼人的阳光,天气却依旧燥热。

    “······二十九,三十。来了。”

    杜嫣默默地低着头数数着,街巷尽头忽然起了一阵有别于热闹声的喧闹,隐隐传来男人的呼喝声:

    “让开让开!”

    “耽误了苏老爷家的大事······”

    “看仔细了,在哪儿呢!”

    “三,二,一。”默念着,杜嫣正行至小客栈前,突然“惊慌”地回头,只见苏府的家丁们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举着刀棍,推开密集的人群,一阵猛浪似的汹汹而来。

    “看见了!在那儿!”

    一个眼尖的家丁大喊一声,踮脚拿着棍子指向杜嫣。

    “抓住她!”

    领头的大喝。

    杜嫣顿时变了脸色,惊恐万分,尖叫一声:“救命啊!”

    杜嫣跌跌撞撞地提起裙子跑了起来,许是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小客栈里。

    客栈一楼没什么人,只有老板哼着小令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闻声抬头看见杜嫣跑进来,放下账本走出来,客气道:“这位姑娘,小店······”

    杜嫣不理他,提起裙子咚咚咚地往楼上跑,边跑边惊慌地大喊:“救命呀!杀人啦!”

    “哎——”老板一时不查没拦住,正要追上去,门外呼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举着棍子提着绳子的人。老板大惊,声音发颤道:“各位大爷,小店······”

    “滚开!”领头的家丁一把把老板推到,喝道,“我问你,刚才那女的藏哪儿了!”

    “上,上楼了······”

    “滚!”

    二楼。慌慌张张的杜嫣眼神一扫,直接朝着天字一号房撞去。

    “咣当”一声房门大敞,杜嫣顿时与正要出门查看情况的人撞在了一起。那人被门和杜嫣前后撞了两次,连连踉跄地后退几步,又撞上了小桌子,“嚯呲”一声扫掉了桌子上的杯盏,又不慎绊倒了一边的椅子,“哗啦”“噗通”几声连响,顿时一片狼藉。

    杜嫣也被撞得惊呼一声向后退去,好在她身形灵活,舞艺超群,一手敏捷地拉住门竟是在空中凌空一扭接着一翻,稳稳地卸下了力道,流畅优美的好像是在跳舞。

    突来的变故让几人具是一愣,杜嫣抬眸看进室内,似乎大吃一惊。接着好像见了久违的亲人,两只眼睛里唰得红了:

    “胡爷,救救我啊!”

    不速之客突然闯入,美人垂泪苦苦哀求,是警惕地把人轰出去任其自生自灭,还是英雄救美一展英雄本色?

    这实在是一个问题。胡安提剑抱臂,捋过嘴角的小胡子,沉思。

    正常情况下,当然是第一种,只是,如果加上个能讨好主子的砝码的话,便要另算了。

    胡安此人,好色却不算太好色,贪财也不算太贪财,聪明也不算太聪明,勇猛也不算太勇猛,自大也不算太自大,忠心也不算太忠心,复杂也不算太复杂。换个其她美女他绝对不会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与地头蛇苏家交锋,但是如果是京城第一花魁倾蝶,让他主子杭震也神魂颠倒的倾蝶,小算盘打的叮当响的胡安绿豆眼要亮一亮了。

    被撞倒的倒霉侍卫揉着后腰还没站起来,杜嫣已经两步扑到胡安面前,妩媚的大眼睛里挂着清亮的泪珠,气促道:“胡爷,奴家是红袖楼的倾蝶,苏家人要杀死我啊!······”语气里,四分惊恐,三分柔弱,两分无助,一份惊喜,将一个走投无路哀婉动人的娇弱女子的形象演绎的恰到好处。

    胡安等人眼睛蓦地一大,扶着桌子屈腿站起来的倒霉家伙扑腾一声又跌到了地上。

    倾蝶姑娘又开始演戏了,红袖楼练出的变脸功夫到底没荒废,声泪俱下、断断续续的几句简单的哭诉登时让一群爷们儿们对她起了无限的怜惜之情。

    苏家家丁蹬蹬噔地跑上楼来,似乎能感觉到地板被震得一阵颤动。

    “胡爷······”见胡安等人似乎略有松动,杜嫣又嚅动殷红水润的嘴片弱弱地唤了一声,清泉一样水光潋滟的眼神流露着让人不忍拒绝的娇弱无助。

    倒霉催的,杜嫣心底暗骂,姓胡的你啥时候转了性子了!大好的机会不知道把握?答不答应痛快地给个准话!杭离呀杭离,我为了帮你可牺牲大发了!

    “在这里!”

    “抓住她!”

    苏府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杜嫣惊呼一声躲到胡安身后,惊叫道:“胡爷救我!”

    苏府人呼啦啦地涌进,瞬间塞满了小小的客房。

    领头的不多废话,手一招,两个家丁越过去就要抓走杜嫣。

    “住手!”胡安一喝,左手一抬,唰啦几声,拔刀的声音纷纷响起。

    苏府人蓦地回头,惊见旁边的客房里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十多位大汉,人人手握三尺长刀,刀锋上闪着一道道寒芒,晃得一阵眼晕。

    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然而杜嫣紧绷的心弦猛然一松,成了。

    众人脸色一变,领头的刘管家眉头一皱,定了定心神,声音不自觉矮了三分,“敢问这位爷,为何要阻挠我等追拿要犯?”

    “要犯?”胡安冷哼一声,“我只知道有一位京城故友,未曾看见什么你苏家的逃犯!”

    “您是?······”领头人脸色突然一白。

    胡安不答,看见杜嫣一副受惊过度摇摇欲坠的模样,客气道:“倾蝶姑娘不妨到旁边的客房歇一歇。”

    “多谢。”杜嫣面色苍白,小脸上犹且挂着泪痕,礼数却不失一分。强撑着似的向胡安福了福身,看起来柔弱可怜。

    杜嫣被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倒霉家伙引进一间闲置的客房里,经过苏府众人身边的时候,她甚至听见了他们衣料细微的摩擦声和手上用力握紧武器的声音。很好。

    整座小客栈都被胡安包了下来,杜嫣被带进了临街的一间里,大眼看上去还比较干净敞亮。引路的对杜嫣没什么好感,又是被撞又是摔跤的半个腿还又疼又麻,粗声交代一声别乱跑,转身就走了。

    杜嫣心下莞尔,苏家人在外面,她能跑么?

    看着房门关上,杜嫣柔弱谦和的笑容一闪而逝,挤出的泪花早已干了,眼里莫名的精光一闪,慢慢地在小桌边坐下。

    黄杨木的桌椅,桌子上有不知什么东西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污迹。杜嫣随手拿起粗瓷白釉冒充官窑的茶壶,掂起来才觉得分量不对,晃了晃,揭开盖子,只见壶底沉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茶叶,泡在浅浅的一层茶水里,渍得壶内一圈圈黑褐的茶渍,发出一阵**的劣茶的味道。

    杜嫣皱皱眉,合上盖子,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慢慢地提起茶壶,向茶杯里优雅地注水。

    小客栈隔音不太好,即使关了门,还是能隐隐听见外面的对峙声音。

    剩的茶水不多,茶壶嘴儿里的水流很细,没注满小半杯的时候,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往下滴了。

    杜嫣很有耐心,微笑着看着晶莹的褐色水珠在壶嘴儿弯弯的边沿一点点凝结,一滴滴不紧不慢地滴落,落进清褐的茶水里,有细碎的茶叶沫子在小小的杯子里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荡漾开层层涟漪。

    “滴嗒”

    “滴嗒”

    ······

    杜嫣听见胡安说:“我是谁你们不必知道,你们为何追杀她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告诉你,倾蝶姑娘我们保定了,莫说你苏家已经落魄到龟缩回老家的地步,就是还在京城里,小爷我也不会怕了你!”

    “通缉令是封朗让你们撤下的,有能耐你们上京找鄢四少爷去!”

    “涴州你们当家?呵!天底下没有不姓杭的地方,你们主子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

    争执声渐弱,最终苏府人悻悻离去。又是踩得楼梯咯吱乱响。

    最后一滴茶水落进杯子,杜嫣睫毛一颤,放下茶壶,拿起杯子,抚平衣裙的褶皱,慢悠悠地走到窗户前,推开窗子。

    外面的街道上依旧繁华热闹,甚至比之前更加热闹——客栈外挤满了凑过来看热闹的人。

    苏府人面色不善地跺着地板出来,人群呼啦啦地由一条直线散成了一个扇形。

    “混账东西!看什么看!啊?都看什么!”刘管家叉着腰黑着脸大喝,人群顿时又呼啦啦地散开,吆喝着卖东西的卖东西,路过的路过。

    杜嫣一笑,纤手拿着瓷杯伸向窗外,轻轻巧巧地一泼——

    “噗——”

    棕褐色的残茶在夕阳的余晖里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晶亮一闪,半空里好似一块儿晶莹的水晶。

    “哗啦——”

    茶水正好倾倒在刘管家脸前,顺着他的鼻尖擦过,甚至能感觉到有清凉的水珠溅到了他油腻的鼻子上,接着就是胸前的清凉——他低头一看,只见夏天薄薄的衣襟完全被浸湿,被茶水染得脏兮兮的衣料湿腻地贴在身上,甚至挂着点碎茶叶末儿,黑褐的茶水顺着衣服的折痕往下淌······

    刘管家随即愤怒地抬头,开口要大骂。却蓦地止住声音:

    只见二楼推开的窗户里,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笑意盈盈地倚着窗框站着,伸在窗外的一只手,白皙纤长的手指捏着一个白釉茶杯,杯口朝下,沿口处挂着一滴黄褐色晶莹的水滴,煞是好看······

    ------题外话------

    紫衣娘娘:原型林曦,出自明楚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