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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四角飞翘如翼的亭台悬挂着八盏琉璃宫灯,轻柔地撒下暗红色的光晕,氤氲在高垂紫色的半透纱幔上。墨似的夜空沉沉压下,雪花零星地飘落,越落越密,悄无声息地大地融为一体。
亭中女子凭栏而立。
轮廓娟秀雅致,眼睑微敛掩去眸中神色,似在聆听雪花坠地时破碎的声音。一如既往嵌在脸颊的浅淡笑意,恬静而凄清。一袭剪裁精致合体的月白裙衫衬得她纤秾合度,超凡脱俗。
刚踏入亭内的素珊不由得一愣神,眼前的场景美得像幅画,宁静而幽远。
靖辞雪探出手,雪轻飘飘地掠过指尖。微微的凉意加深了她唇角的那抹笑意。肩,蓦地一沉,暖意袭来。
紧接着,冰凉的手也附上一片温软。
“小姐,这天寒地冻的,你又穿得如此单薄,受寒了可怎么办?”素珊握着她冰凉的手,有些抱怨,但更多的是心疼。
靖辞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反握住素珊的双手,眉峰轻轻一皱。
“小姐放心,素珊没事。背上裂开的伤也已经上过药了。”素珊边说边为靖辞雪拉了拉肩上的雪狐披风,打了个结。
她眼角的慌张一闪而逝,宫灯掩映下,依是张倾国倾城的素颜,波澜不惊。
素珊勾了勾嘴角,笑不出来,反倒酸涩了眼眶。
白天里,亓官懿锁了她穴道,两个时辰后自动解开。她还没来得及去揉酸痛的肩膀,就看到亓官懿抱着昏迷不醒的小姐疾步而来。
他把小姐安置在床榻上,素珊紧握那双无力的手,怎么唤都唤不醒。小姐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你给我滚!”素珊恶狠狠地瞪向亓官懿,手指门的方向怒吼。
亓官懿不为所动,平静的神色更是火上浇油。
她抓起他的衣袖往外扯:“你们还是伤害了小姐!你们伤害了她!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继续看小姐的难堪吗?收起你眼里的同情,那让我恶心!你鞭打我时的狠辣哪里去了?你们都一样,只会伤害别人,我恨你们!滚!你给我滚!滚啊!”
她嘶声力竭地吼着,狠狠地推开亓官懿,亓官懿没被推开分毫,她却踉跄了好几步。
“你别这样。”亓官懿扶住她,他的温柔让她有一瞬错愕,“皇后没事,很快就会醒来。你不要担心。”
素珊盯着地砖上的一滴水渍,难以置信,刚刚的一凡纠葛,她竟然哭了。
“滚。”她没有抬头,声音有些沙哑无力,但气势依旧强硬。
“好。”
亓官懿走后不久,来了个自称“宁馨儿”的宫女。
她说:“奴婢受亓官大人之托,来给姑娘上药。”
素珊一愣,小姐明明没有受伤,就算受了伤也有她在,何须借他人之手。
不对,姑娘?她伸手探向后背,果然黏黏的,全是血。
宁馨儿靠过来,她警惕地后退。
宁馨儿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得有些亮眼,“姑娘先前昏迷也是奴婢上的药,娘娘都信得过奴婢,姑娘还怕奴婢不成?若是娘娘醒来发现姑娘旧伤复发,想必又要担心了。”
这回她没有拒绝。
只有把自己保护好了,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
放眼望去,黑压压,阴沉沉,似有什么东西在噬咬心魄。偌大的凡灵宫,宫殿楼宇,空空荡荡,只有积雪的填塞。
冷宫,也不过如此!
目光落在靖辞雪颈间的乌青色掐痕上,素珊紧紧咬住下唇。
冷宫么?冷的是人心。
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红木雕花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沁人的芳香扑鼻而来。指甲挑下少许药膏,为小姐涂抹于掐痕之上。
这药膏是皇家御供,宁馨儿离开前留给她的。
抹好后,靖辞雪拉住素珊手腕,眼睫飞快地颤了两颤。素珊不说话,只是就着她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亓官”二字。
靖辞雪点头,不着痕迹地掩去那抹失望。
“料峭寒冬,不及心灰意冷。小姐为何要如此辛苦?”本是心中所想,却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靖辞雪轻轻一笑,顺势在她掌心写下几个字,如若用尽一生的时间。
亭外,数株玉梅在黑暗中枝桠交错,隐隐地,一股若有似无的暗香浮动。似是梅香,又似雪的气味。
雪地里,女子时而拾腕低眉,裙裾翩飞,时而轻舒云手,玉袖生风。三千青丝如瀑,在宫灯的辉映下闪着黑亮光泽。她敛起眉目,倾情而舞,似要与这漫天雪花交契融合。
素珊静静地伫立,看雪中女子尽情演绎一场淋漓尽致的舞。飘飞的裙裾如濒死的枯蝶,隔着纷飞的雪花,朦胧飘渺。
心底涌起一股酸涩,霎时泪眼迷蒙。
她强压住心中疯狂地想要抱住小姐的冲动,她想说“小姐,你不要跳”。然而她不能这么做,这是小姐唯一能舒缓心中郁结的方式。
所以,她只能以手掩面,任泪水倾盆。
靖辞雪写在她掌心的话,如同炽热的铁块落在她心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小姐啊小姐,倘若你真能如此看开,又何必舞这一支“莫强求”呢!
自欺欺人,连旁人都欺骗不了何况是自己!
莫强求,莫强求,只因求不得,不得求,你才要以此麻痹自己痛到绝望的心啊!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素珊该怎么做才能挽救你沦陷又破碎的心?
不远处假山后,那双沉静漆黑的眼眸里全是月白裙衫飞舞的姿态。
半步开外,亓官懿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男人背在身后逐渐收紧的五指上,默默地垂下眼,沉思。倏然,他眼皮一动,唇角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密室。
“给我理由。”祁詺承冷声道,烛影落在他俊逸的脸上,不辨喜怒。
“好。”亓官懿与他相对而坐,唇角含笑,毫不客气地迎上他质问的眼神,“不知你想听哪个理由?是我为何当众抱她回凡灵宫?还是你想知道我留下那盒药膏的理由?”
他不语,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
亓官懿晃了晃手中茶杯,盯着水面晃动的烛影,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开口:“你不让她死,我就不能把她丢在相府里任她自生自灭。何况弥月国使臣已经在皇城外三十里处驿站,她是斓瓴皇后,必须出席三日后的国宴,我想你应该不希望使者们看到她脖子上的痕迹吧。”
“亓官!”祁詺承突然打断他,“你还记得大皇兄吗?还记得你为何被逐出亓官家,有家难回吗?你还记得这个密室吗?”
他一字一顿,字字坚定。
“我记得。”亓官懿毫无愧色地直视那双墨色眼睛。
他当然记得!
他记得大皇子为人温文儒雅,睿智英明,却因不肯放任相权独大,被逼服毒自尽。
他记得他父亲官拜太傅,清高自傲,忠心耿耿。因是文官,无权无势,对相党拉帮结派残害忠良的行为敢怒不敢言。而他投诚相党,无疑是在父亲胸口狠狠捅了一刀。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却坚持与他断绝关系。权相猜忌多疑,他就只能将所有苦一个人扛着,担着“不忠不孝”的骂名。那骂名来自他的父亲,他此生最崇敬的人。
后来,父亲忍无可忍,在百官面前斥责权相枉为人臣而遭到刺杀,满朝文武皆知晓个中缘由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权相震怒,当晚排除刺客刺杀,幸而刺杀未遂,父亲却中风了。父亲辞官归隐那天,他悄悄躲在拐角,父亲靠在轿子里,轿帘落下的刹那,他看到父亲瘫痪的脸颊动了动,沧桑的眼眸流露出他从见过的深深的自责和难过。
父子连心,他知道父亲,其实一直都懂他,支持他。
他也记得这间密室。多少个无眠心碎彷徨挣扎的夜晚,他们几近奔溃的时候,只有这个黑暗的密室能收留脆弱而真实的他们。
“记得就好。我们踏着多少人命鲜血,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靖行光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他欠皇家的,我要全部讨回来,包括他欠你的那份!从小你就支持我的任何决定,我希望这次也不例外!”祁詺承说道。
他默了会,说道:“所以你逼她流泪,逼她去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我不想阻止你,可你这样做真的开心吗?我可以告诉你,你很成功,在相府她真的落泪了,她很伤心很难过,拼命跳舞拼命旋转,你要她承受的她都承受了。”他抬眼,眼里没有笑意,只有认真,“可你没有看到,她站在雪地里,好像风一吹就会碎。阿承,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你做错了,你不该这么对她。”
祁詺承不自知地蹙眉,眼前又浮现凡灵宫里白衣翩翩的羸弱身姿,他看到的不止是忧伤,还有绝望。那让他不可思议,心蓦地一抽,他再次皱眉。
“大臣们联名上书请求另立新后,你既恨她,何不干脆废后?”亓官懿拾起茶杯抿了抿,似是无心之说。
祁詺承却敛起神色,看向那抹跳动的烛火,说道:“那新后呢?缪莹吗?”他冷笑着摇头,“朝廷上的党派之风起于前朝,盛行至今,只是相党刚灭,眼下这股风还不敢吹得太烈。洛家荣耀太盛已经让很多人蠢蠢欲动,若再封后,长久以往,难保洛家不会成为第二个靖相府。可靖辞雪不一样,如今她孑然一身,掀不起风浪,凤印在她手里对我构不成威胁。”
亓官懿颔首:“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洛家的确不能坐大,可她何其无辜……”
“她无辜?那我父皇、皇兄呢?还有那些冤死在她父相手里的忠臣良将就不无辜吗?”他声音益发冰冷,“还有你和我!我们又何其无辜?”
“靖相是靖相,她是她,阿承,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亓官懿还是低声相劝。
“亓官!朕不许你再为她说话,为她求情!朕就是要她父债子偿!”他说完,不再看亓官懿,而是向后靠,闭目凝神。即便有烛光也丝毫缓和不了他如寒冰一般的脸色。
“好。”
亓官懿眼神飘向那抹跳跃的烛火,唇角缓缓掠起。阿承用了“朕”字,是以帝王身份命令他,那他就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