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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孟家不喜张扬,但中了个解元却不是小事,除了受邀的亲友之外,孟节在都察院的同僚也有登门道贺的,还有些人虽未到,却送了礼来,忙得林氏团团转。
孟老太爷和孟老夫人这些年身子越发健朗,一早就起身等着与上门来的亲友说话了。元哥儿已经来过孟家好几次,虽然还不大会叫人,却认得这两个头发雪白的老人对自己很好,一见他们,顿时也不要乳娘抱了,自己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摇一晃地跑过去。孟老夫人喜得了不得,连忙叫丫鬟领着他,不要摔倒了。
元哥儿跑到孟老夫人身边,就揪着她的裙子往茶几上张望。孟老太爷笑问道:“元哥儿看什么?”
元哥儿对他仰起小胖脸,讨好地笑:“糖糖——”
顾嫣然跟在后头进来,一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因怕元哥儿坏了牙,家里等闲不许他吃糖,只是孟老夫人顶不住,每次见了都免不了要给他几块糖,如今元哥儿记住了,一到孟家来,先跟孟老夫人讨糖吃。
孟老夫人丝毫不觉得重外孙子做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就叫丫鬟:“把那芝麻糖、桂花糖、玫瑰糖、松子糖,各拿几块给他。”又嗔着顾嫣然,“虽说怕他坏了牙,也不可一块都不给他吃,瞧叫孩子惦记得……瞧着可怜生的。”
顾嫣然笑道:“外祖母别信他,他如今可精明着,学会装可怜了呢。家里也不是不给他吃,只是给得不多,不像外祖母,一给就是一兜子,所以他记得了,次次都要来讨。外祖母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还问伺候的丫鬟要了个荷包,就是为了装糖的,整日里都带在身上,只是我不许丫头给他许多就是了。”
孟玫最喜欢元哥儿,亲自抓了糖给他,果然元哥儿巴巴地扯着自己腰上的荷包,示意她把糖放进去。那荷包小得很,只能放两三块糖进去,眼见着放不下,元哥儿急得抓耳挠腮,把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个倒仰,还是他的乳娘另取了个大荷包出来,将糖装了进去。
元哥儿一手抓了大荷包,一手抓了小荷包,想了半天,走到顾嫣然裙边,一脸讨好的笑,将小荷包给了顾嫣然,又把大荷包往自己腰里挂。他人小手短,哪里挂得上去,只是不放手。孟老夫人几乎笑出了眼泪,抹着眼角道:“快别叫孩子着急了,快给他挂上!”
正说笑着,外头丫鬟就来报:“潞国公夫人到了。”
林氏与马氏一同从外头进来,顾嫣然一抬眼,便见马氏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蓝衣少年是陈云鸿,另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檀色锦袍,头戴玉冠,竟然是陈云鹏。
孟老夫人也是惊喜道:“世子回来了?”
陈云鹏上前给孟老太爷和孟老夫人见礼,笑道:“昨日刚回来的,一进城就听见孟世兄捷报,今日来给老夫人道恭喜。”
他去了西北已有一年多,身量比从前结实了些,肤色黝黑,原本身上那点子世家公子的轻浮已经消失殆尽,看起来与从前判若两人。孟老夫人瞧着不免有些感叹:“果然西北与京城不同,世子这一年多可辛苦了。”
陈云鹏规规矩矩地坐着,答道:“如今不打仗,其实说不上辛苦。不过也免不了有些不安分的人要生事,隔三差五的巡一巡边是要有的。”
孟老夫人从前也是知道他的,虽然在勋贵人家里头也是难得的上进子弟,却总脱不了一点公子哥儿的作派,只去了这西北一趟,竟是大变样了,由不得心里暗叹,口中殷殷问了些西北那边的军营生活,又问陈太夫人的身体,陈云鹏都一一答了。他一边答,一边小心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看顾嫣然。
方才跟着马氏进来的时候,陈云鹏一眼就看见了顾嫣然。去西北这一年多,他自知大有变化,但顾嫣然却丝毫也没有变过,若说有变化,便是比从前更爱笑了。穿着浅红色绣丹桂花的长褙子,越发衬得肤色白皙如玉,头发黑鸦鸦的墨染一般。身形似乎比从前略丰腴了些,仿佛也长高了些,他有些说不清楚,只觉得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却增添了几分少妇的风韵。还有她腿边上倚着的那个胖嘟嘟的小娃娃,眉眼间能看得出来有几分像她,她的儿子也这样大了……
陈云鹏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像是酸涩难忍,又像是一下子放开了,反而心胸疏朗起来。不管怎样,她过得这样好,总是好事。
虽说通家之好,到底陈云鹏年纪也不小了,不好总在后宅呆着,说了几句话,孟老太爷便起身,请陈云鹏兄弟到前头去。孟珩今日也在前头,跟几个同榜举子叙话。眼下陈云鹏是世子,陈云鸿少不得要替自己谋个出路,自是要读书考个功名的,跟着孟珩认识几个举子只有好处。
等男人们都去了前头,马氏才慢慢与孟老夫人谈起两家的亲事来。孟老夫人遂将孟珩出去游学的意思说了。马氏先是有些不大欢喜,陈云珊的年纪已经不小,若是孟珩出去游学半年,亲事少说要拖到明年夏末秋初,那时陈云珊就足足十八岁了,即使在京城贵女里头也算成亲晚的了。但转念一想,若是先成了亲,孟珩出门,陈云珊岂不是要独守空房在家中伺候公婆?那还不如在家里多做大半年的姑娘家,还少受些委屈。且女婿也是为了将来的功名,毕竟若能取中三鼎甲,自是比普通进士仕途平顺些。想到这里复又欢喜起来,跟孟老夫人和林氏有说有笑,又说到陈氏太夫人:“一早就派了人去盯着放榜,听说中了解元,欢喜得不行,若不是我劝着,今日就要亲自来道喜的。”
林氏笑道:“这怎么敢当。如今天也冷了,太夫人还是要少劳动,千万莫受了凉。”
众人说得欢欢喜喜,外头又有小丫鬟来报,却是韩绮跟着宜春侯夫人过来,在门口又遇见了钱喻敏。
钱喻敏是去年由钱青做媒,嫁去了直隶。今年她夫婿要参加秋闱,娘家哥哥钱喻敬也要下场,担心个不了。好在两人都中了,虽则名次不高,却也算双喜。因明年要参加春闱,钱家便将女婿从直隶接了来在京城里住着,一则也跟同年们来往一二,二则也要打听一下春闱考官的喜好。若说这个,自然是来孟家亲近最为合适,故而也备了一份礼,跟着钱喻敬一起来了。
钱喻敏虽成了亲,脾气还跟从前一般,向孟老夫人等人行过礼,便抱着元哥儿不肯放手了,见他爱吃糖,立刻从身上摸出个荷包来道:“这是前些日子得的,叫什么酸梅糖,我吃着酸甜的还不错,不知道哥儿喜不喜欢。”
顾嫣然颇觉哭笑不得:“你竟也在荷包里带着糖,也不怕人家笑话。”看她言笑晏晏一如从前,可见在婆家日子过得十分顺心。
钱喻敏笑嘻嘻将糖给了元哥儿,换来小胖子在脸上亲了一下,顿时笑眯了眼睛,用力回亲了几口,直到元哥儿扭着身子想下地,才恋恋不舍将他放下,羡慕地对顾嫣然道:“别的我也不羡慕你,只稀罕你这个哥儿,实在是招人爱。”
顾嫣然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再过一两年你自己也要抱上的,到时候就知道小孩子有多顽皮,够你费心的。”
钱喻敏脸上红了红,到底是新媳妇儿,说起生儿育女的话脸上下不来,左右一瞧看见韩绮,忙换了个话题小声道:“宜春侯世子夫人是你表姐,我怎么瞧着你们也不怎么亲近的样子?进来这一会儿了,她也没过来跟你说话。”
不止钱喻敏觉得古怪,宜春侯夫人也有些不悦,趁着端起茶杯喝茶的时候低声向韩绮道:“你怎么不去同孟夫人和平南侯夫人说说话?”明明是表姐妹,怎么还不如那个钱氏跟平南侯夫人来得亲近。别说平南侯,就是孟御史这位公子中了解元,将来前途也必定不错,不在这时候多攀攀交情,难道要等别人高升了之后再凑上去?瞧着这个儿媳一脸聪明相,原来是笨肚肠!
韩绮哪里愿意过来?当初她跟宜春侯世子是如何定下亲事的,外头人不知道,孟家难道还不知道?韩老夫人过世,差不多就是被她气死的,那之后孟家人待她就更是淡淡的。若不是婆婆发话,她根本不想亲自登门道贺。更不必说看见顾嫣然带着元哥儿,她心里更不自在——成亲至今,她的肚子也没消息。已故宜春侯世子夫人也只留下一个嫡女,如今宜春侯世子年近而立还没有儿子,宜春侯夫人已经想要张罗让妾室生子了。
正因如此,韩绮见着白白胖胖的元哥儿,心里真是又羡又妒,勉强笑着过去道:“表妹一早就过来了?有些日子没见,元哥儿这般大了,我瞧着跟表妹十分相像呢。”说着,忍不住伸手想去抱元哥儿。民间旧有习俗,说未孕的妇人多抱抱男童,自己也会生儿子。
可惜元哥儿对她半点没有印象,韩绮又没有给他糖,见她伸手过来,马上一扭身埋到顾嫣然裙子里头去了。顾嫣然好笑地道:“这是韩姨母,你不记得了?”
韩绮手伸了个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强笑道:“小孩子,哪里记得人呢。”
顾嫣然也并不打算强让元哥儿给韩绮抱,闻言便笑道:“是,小孩子忘性大,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了,再大些才会好。”
韩绮听她语中满是做母亲的宠爱,心里更不是滋味,忍不住低声讥讽道:“表妹是有福气的。说起来若是从前你府上那个庶子还活着,也该有三岁了罢。”
顾嫣然只笑了笑道:“表姐总是这么心细。不过也该给表姐夫添个儿子是正经,别的事莫太耗了心力。”
这话真是一刀捅在心口上,韩绮脸色顿时白起来,再也没什么话说了。幸好这会儿客人已到得差不多,林氏过来请众人入席,这才解了这尴尬。钱喻敏跟着顾嫣然走,还忍不住恼怒道:“你这表姐怎这般说话?”
顾嫣然倒没有什么,笑笑道:“今日是我表兄的好日子,这样没趣的事,提它做什么。”
宜春侯夫人方才坐得远,并没有听见她们说什么,却看见先是钱喻敏变了脸色,之后韩绮也白了脸,顾嫣然虽还笑着,神色也有些变化。她是善于察颜观色的人,顿时心里嘀咕起来,捉着空便问韩绮:“方才你与平南侯夫人说了什么?我怎么瞧着她仿佛有些不悦?”
韩绮怎敢说出刚才的话,支支吾吾道:“是说我孟家表姐……”
宜春侯夫人冷笑道:“撒谎!若是孟侧妃有什么不好,你们如何会当着钱氏的面说?”
韩绮忙道:“表姐从前在闺中时,便与钱家妹妹相好……”
宜春侯夫人冷笑道:“孟侧妃如今要做太子良娣了,她的事也是能妄议的?你便不知,平南侯夫人也是不肯在外头随便说话的,你打量骗我容易不成?可是你说了什么得罪平南侯夫人的话?”见韩绮脸色微变,知道自己怕是猜中了,若不是在外头,就恨不得给韩绮一耳光。此刻在别人家做客,不能如何,只得暂时咽了这口气,恨恨道,“也不知我家做了什么孽,竟迎了你进门!”打定主意回去就要将儿子那两个通房丫鬟提成姨娘,无论如何先生下个儿子来再说。
不管韩绮心里如何不自在,孟家今日却是喜气洋洋地过了一日。只可惜孟瑾不能过来,只派了人送来一份厚礼。
直到天色将晚,客人才渐渐散去。周鸿和顾嫣然是最后离开的,元哥儿有孟玫陪着,连午觉都不曾睡,疯玩了大半天,一上马车就开始揉眼睛了。顾嫣然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一面低声跟周鸿说话:“宜春侯夫人这几次见我,都十分亲近和气,我瞧着,可不像是只为了表姐的缘故。”
周鸿微微一笑:“宜春侯世子也有些武艺,想进宫中禁卫。这事儿我虽管不到,却总能认识几个人。”
顾嫣然微微皱眉,想了想才道:“若你瞧着宜春侯世子得用,替他说句话也没什么,若为着他是我表姐夫便罢了。我那位表姐素来跟我不大和睦,想来也不屑于承我的情。”
周鸿顿时眉头一皱:“怎么,莫非她还欺侮于你?既是这样——”
顾嫣然忙拦着笑道:“快别这样,我又不吃亏。只是说你不必为了顾及是亲戚便格外说情,还得看宜春侯世子自家如何。”
周鸿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宜春侯世子倒是个老实人,且他家是偏向中宫一派的,若能进了禁卫,也能帮太子看一看禁卫诸军的动向。不过这样的人也不少,没了他还有别人,若是你表姐还想着欺侮你,不用他就是!”
顾嫣然心满意足,靠着他笑道:“有你在,谁敢欺侮我。既然他合适,你就替他走走门路罢。说起来也是亲戚,比外人略可靠些。”说到亲戚,又想起齐大爷和吕良,“景泰公主府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公主出嫁的吉日已经定在腊月初十,也不知宁泰公主是定在什么时候。舅舅这会儿怕是正盼着呢。”
周鸿想起齐大爷就觉好笑:“舅舅如今患得患失,一会盼着公主下嫁,能跟良表兄好生过日子,一会又担心公主自觉委屈,对表兄不好。良表兄劝了几次,舅舅只是自己解脱不开,表兄也没法子,只得干着急。”
吕良对齐大爷真是如同亲生父亲一般,见齐大爷忧心,就担心不已。齐大爷的身体在羯奴耗损太过,尤其如今天气冷,他夜里思虑着睡不好,第二日起来就要咳嗽,急得吕良团团转。
顾嫣然摇头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来真是缘分,舅舅和良表哥这样的投缘。看来也只能等公主大婚之后,舅舅要亲眼看着表哥跟公主和睦,才能放得下心呢。若是舅舅总这样忧心,不如请过来家里住一阵子,有元哥儿闹着,包舅舅想不起别的事来。”齐大爷是极喜欢元哥儿的,每次见了都要把他举到肩上骑着,所以在元哥儿心里是仅次于父亲的地位,甚至高过总给他糖吃的孟老太爷夫妇。
周鸿微微摇头,低声道:“舅舅说,有王家在,他不好来家里住,传出去怕有人弹劾我不孝嗣父母,只亲近生母这边的亲戚。”
王大爷一家已经颇久没有上门来了。自打那次王太太扯开了脸要送王瑶来做妾,周鸿就跟王大爷私下里摊了牌。王大爷虽也爱富贵,可比王大太太胆子小些,也多几分见识,知道王家如今的日子都是靠着周鸿讨回来的,若是周鸿翻了脸,自有办法整得他们有苦说不出。因此回家之后就按住了王大太太,不久就替王瑶寻了一门亲事嫁了出去。
王大太太自是不情愿,还想往外宣扬周鸿忘恩负义,结果某日王家两兄弟在外头跟狐朋狗友喝了酒回家,就被人套了麻袋。虽然没挨打,可却被人提到了河边上去,往水里浸了一遭才扔到了王家后门。这一浸其实不过是叫他们湿了个透,可是两人被闷在麻袋之中只以为会被活活溺死,吓得简直屎尿齐流,好不狼狈,许多日子不敢再出门。
王大太太到这时候才知道厉害,从此闭了嘴,老老实实经营她的铺子去了。她做生意倒也有些手腕,又顶着平南侯表叔家的名义,进货都便宜些,那些地痞也不敢上门生事。周鸿只要他们不惹大麻烦,借些名头让他们沾光也是可以的,两家如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亲戚情分。眼下王家的生意不错,兄弟两个也都陆续成了亲。自然,两个儿媳比起王大太太从前所想像的高门闺秀是差了许多,少不得要挑剔些,家里时常生出些风波来,不过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王大太太现今不敢再登平南侯府的门,齐大爷为了避嫌,也就不肯来住。顾嫣然忍不住叹口气:“舅舅也是太仔细了些,就悄悄过来住几日又怕什么,不叫人知道就是了。”现在长房一众下人被他们夫妇几番震慑加施恩,也都老实了,别的不说,齐大爷来少住两日,并不会传得满城风雨。
夫妻两人一路说着话,马车已经到了侯府侧门。二房离着不远,顾嫣然下车的时候侧耳听听,那边已无动静,便知大约人也散了。进门问过齐妈妈,闻听贺礼是当着众人面送上的,沈青芸也收了,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今日也是忙碌了整整一天,夫妻两人收拾收拾歇下。
谁知到了半夜,顾嫣然忽然醒了,只听外屋有人低声在说话,伸手往旁边一摸,周鸿不在,忙坐起身道:“松花,什么事?”
松花是前些日子刚提拔上来的二等丫鬟,今日该在外屋值夜,听见动静忙道:“夫人别急——”
才说了一句,周鸿已经披着外衣从外头进来,一见顾嫣然坐着,忙道:“你起来做什么,小心闪了风!没什么事,是曙红来说,甄氏那边突然起了高热,我已叫人请大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