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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田蜜从一叠契约里抬起头来,缓缓眨了下眼睛,歪头困惑道:“何出此言啊?”
袁华欲言又止了片刻,见对象是田蜜,是他信得过,并且帮助了他多次的那个人,便鼓起勇气道:“我……他们刚刚说的,我其实有好多地方都听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怕,怕丢人。”
田蜜就笑了,她的笑容恬淡柔和,颊边半隐着两个梨涡,大大的眼睛半眯起来,很是惬然,完全没有半点恶意。
她故意沉呤了片刻,眼角瞥见少年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便用手指触了触小巧鼻子,努力做出一副严谨认真的样子,语气连贯道:“袁老板,你刚刚表现得……确实不是很好,稚嫩、不自信、紧张……但是!”
她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明亮的眼睛看向他,笑说道:“但是呢,已经很不错了。不懂的不多说,懂的不全说,信任的人不怀疑,紧张也能强撑到底。你哪里笨呢?不过是缺乏锻炼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会做得很好的。”
田蜜半批评半鼓励地说完,见少年紧绷的身体放松许多了,便接着道:“你方才说,他们说的,你有许多不懂,那你可以告诉,你都哪里不懂吗?”
袁华看着她诚恳的双眼,只觉得那双带笑的眼睛分外好看,像是一湖春水般,有涟漪圈圈荡漾开来,舒适柔软。下意识地,他便将刚才死记硬背在脑子里的东西,一条一条说给眼睛的主人听。
于是,宽大的议事房里,两人分外认真的复原着刚才的情景。少女连比带划,解说地很是仔细,少年目不转睛,听得很是专心。
时间一帧帧滑过,日头往最中心移去。各房火热朝天地赶着工,厨房里飘来阵阵香气。
“看我,这一说就没完没了了。”田蜜压了口茶水,微微有些懊恼。她站起身来道:“东家让我好好款待你,走吧,我们去锦福楼吃一顿,让你也尝尝蛇肉的味道。”
袁华连忙起身跟着,他搓着手,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那,那着实太浪费了。要、要不,我请姑娘去面摊吃阳春面吧?婶子做的阳春面里有好多肉的,可好吃了。真的。”
田蜜看着少年晶亮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顿住脚步,抱着胸,转身很有架势地问道:“袁华,你知道你这单生意值多少钱吗?”
“七、七百两。”少年至今还处于震愣中。只能艰涩地开口。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拿到这么多银子。七百两白银,那就是七十万文铜钱,一斗米才十四文,那能买多少斗大米啊?
“是的,现在。你有七百两的身家,可我要告诉你的是,未来,还会有七千两、七万两,甚至七亿两的身家!”田蜜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一碗上好的阳春面。不过十二个铜板,去锦福楼吃一顿,也至多一二两银子。你告诉我,跟七千、七万两比起来,它们究竟有多大差别呢?”
袁华摇摇头。跟七万两比起来,不管是十二个铜板,还是一二两银子,都不算个什么。
可是,田姑娘真的觉得他能有那一天吗?她就这么相信他吗?他心中不由一动。
他又哪里知道,田蜜不过是在给他洗脑罢了。
在田蜜心里,他是她来这儿后做的第一笔投资,成功与失败,严重说明了她的眼光,她自然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他打造成24k纯金的招牌!
“袁华,你现在,已经不再只是那个整天窝在家里和你的宠物们患得不亦乐乎的大孩子了。你是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如今也是一个生意人,你应该有广阔的胸襟和长远的目光,不能被眼前的一点点微利折服,就此止步。”
田蜜认真地说到这里,踮起脚来,用力拍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老成持重地道:“少年,凡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能小家子气,束手束脚,会为人不喜。所以,奋斗吧!骚年。”
袁华垂首听训半响,而后摸摸后脑勺,抬起头来,没头没尾地道:“那,田姑娘,我请你去锦福楼吃吧。”
……
……
田蜜震愣当场。
他有听懂她的意思吗?有,还是没有……
“田姑娘,我笨。”袁华微黑的脸隐现腼腆的红晕,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头,而后道:“我也没读过什么书。不过我想,你就是让我大大方方的意思吧?大大方方的做人,大大方方的做事。”
田蜜微敛眼帘,唇角往一旁勾了勾,她沉静片刻后,再度抬起头,微笑道:“是,没错。”
袁华听此认同,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走吧。”田蜜轻声说了句,转过身去。
田蜜带着袁华熟门熟路地来到锦福楼,在掌柜的热情接待与推荐中,点了最近最新最火的‘蛇蝎妖娆’,而后又要了几道招牌菜,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食罢下楼,袁华忙不迭地跑出付款,田蜜优哉游哉地晃在后面,只在他掏腰包的时候,大爷似的招呼了句:“掌柜的,记得隆账上。”
东家让她带人出门,没道理不用公款不是?
袁华没付上款,好像还挺丧气。他垂头出了锦福楼的大门,下了台阶,行至街上,幽幽转过身来。
转过身来后,他静立了片刻,反倒好了。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田蜜。
有些决定,他觉得,应该说给她听。
“田姑娘,我现在有钱了,我回去就请胡秀才教我读书识字。你们说的很多话,我虽然现在听不懂。可以后,我会听懂你们在说什么的。”
“田姑娘,我就把作坊建在杨柳村里,愿意来帮我的乡亲,我都会给他们一个好工钱。这样,以后要是赚钱了,他们就会接受我、认同我了。”
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他方顿住。看着她道:“你不要对我失望,千万不要。”
正午阳光强烈,所有的光线都带着炙热的温度,烘烤在人们的身上。直烫进心底。少年于蒸蒸热浪中望向她,浓黑的眼里全是殷切的期望,执着而热枕,让人无法回避。
田蜜静立片刻,只简单地道:“好。”
袁华便放心笑了,他笑着道:“那,田姑娘,我就先走了,你有空的话,不妨和谭婶子一同来我家玩。”
“好。”田蜜点头。看着他走远,便也回了药坊。
田蜜回到药坊,在自个儿的案几后坐下,翻出一大堆作坊资料,开始整理起来。
除了月末忙得不可开交以外。帐房在平时都是非常清闲的,杨贤百无聊奈地坐在案几后,皱眉看着对面,实在想不明白,她都在忙些什么?
在他的认知里,他们做帐房的,无非是在作坊发生买卖后记记帐。需要收付银钱时过过手,月末再算算总账,发发工资,跑跑税务司什么的。工作简单,技术含量低,哪有什么其他的事要忙啊?
可他一想起今儿上午。这姑娘说的什么商业信用政策、最佳订货批量、赋税筹划、坊邸搬迁规划……这些都是什么?真的是他们该做的吗?怎么做?
杨贤深深地觉得,他的存在压根儿没有必要,也更加坚定了他心中的想法——这姑娘留不得,此事,宜早不宜迟。
田蜜从不会去关注杨贤。她正忙着归整资料,今天早点完工,也好早点回家。
说起来,自从上工后,她就没按时回家过,更没时间陪家人。每天忙完了作坊的事,还要忙袁华的事,到深夜了,还要研究这个时代的法律法规,不可开交便是她现在的生活常态。
等她把这些都理好,让一切步上正轨,想来,就会轻松很多了。——带着这样的心理,田蜜充满干劲地过了两天。
这日清晨,天色灰暗,淋淋沥沥的小雨伴着阴凉的冷风席卷大地,雨声为配乐,梦中自有景,田蜜便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谭氏在她耳边柔声唤过好多遍,她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田蜜抱着被子坐起来,大大的眼睛雾蒙蒙地,虽则睁开来,却在神游中。
谭氏黛眉微蹙,觉得今日的女儿有些不对,往日一到点,她自个儿就起来了,今日怎地这时了还赖床?
她试探着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果不其然,有点烫。
谭氏正蹙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女儿,这时,久等他们吃饭,却迟迟没见着人的田川,疑惑地在外面喊了起来:“娘,怎么了?姐怎么还不出床啊?再不出来,上工可是要迟到了。”
一听到‘上工’这两字,田蜜一个激灵,立马全醒了。
她一下子松开被子,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梳头洗脸刷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谭氏完全插不上手,等她反映过来,女儿已经走到门边,回头招呼她:“娘,快点,吃饭啦,不然要迟到了。”
田蜜吃饭速度的快慢,完全取决于时间的紧迫程度。
于是,饭桌上,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张着小巧的嘴巴,没几下就把一大碗米粥喝了个精光,这期间,都不带歇口气打个嗝的。
吃完后,她揉揉肚子,拍拍屁股,拿起布包和纸伞就往外跑,边跑边挥手道:“我先走了。”
谭氏这才反映过来,忙追出去,唤道:“球球,你且等一等。”
田蜜顿住脚步,见她娘正扶着门框娇喘吁吁,忙退回去,一边扶着她纤弱的后背,一边道:“娘你先别急,我在这儿呢,还没走。”
谭氏扶腰喘气,纤长的手摸到女儿肉乎的小手抓住,片刻后,直起身来道:“看我,昨晚都忘记跟你说了,今儿十九,正赶上庙会,你中午若是有空,便往城西的天宫庙去。咱们一家人,一起到佛祖面前还个愿,再吃个斋饭,你看可好?”
“好,我记下了。”田蜜点头应了,又问道:“娘,还有什么事吗?”
谭氏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轻柔笑道:“没了,去吧。”
田蜜点点头,重新撑起伞,拎着裙摆,快步走进了雨里。
谭氏倚在门口,望着那娇小的身影渐渐在雨里远去,天地间一片雾蒙,很快,那天青色的油纸伞便转过小巷,汇入长街上匆匆人流里。
到得得隆,田蜜收起油纸伞,在台阶上跺了跺脚,回头望见这密密麻麻的雨帘,下意识地往墙角看去。
那里,阳笑缩成一团,正努力把小身板往房檐下挤,可还是有一小半身子暴露在了雨里。
她复又将伞撑开,快步走过去,俯身将伞斜放在他身旁,匆匆一句:“帮我看着伞。”便以手遮顶,几步跑回了店铺。
田蜜边拍打着肩上淋到的雨水,边低头往里走。正要俯身进门,不巧,迎面便撞上一人。
她忙退后两步,稳住身体后,抬头看去,却是张老板和刘管事从内院出来。她想起这些天忙碌的结果,心道,正好,她正有事儿来着。
田蜜看他们的脸色不太好,带着一股子倦厌,似乎还隐含了几分怒气,她迟疑了下,还是上前问道:“怎么了?可是买卖有何不顺?”
张老板和刘管事昨晚有个酒席,是跟一家药铺谈生意,看样子,进行得不太顺利。
刘管事看到她,没像往日那般笑着打招呼,而是动了动嘴唇,叹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张老板看见她的瞬间,面上神色不停转换,愤怒、怀疑、不甘、无奈,最终归于隐忍。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掩下脸上的情绪,边错过她,边往外走,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
田蜜略皱了皱眉,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跟今天的天气般,带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
而且,没什么,就明显是有什么了,更显然的是,此事和她有关。
可她天天呆在药坊,除了来药坊就是回家,两点一式,没去过哪里,也没见过什么人,更没干过什么事啊。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们了?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看她就跟看财神爷似得,一夜不见,竟像是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