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麒麟印章 (七)

鱼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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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婉柔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余骓跟进来的时候医生正在用听诊器给她听心跳,孙夫人和孙老爷俱围在床边,神色哀戚。金封碍于身份不能过去,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余骓站得更远,只在门口。

    他在这远远看着,见孙婉柔脸色苍白如纸,两片嘴唇又白又干,毫无血色,两只眼却睁得大大的,胸口很久才起伏一次,很微弱的幅度,偶尔会急促地喘几下,看起来相当辛苦。

    灵兆突然靠在余骓身边小声地说:“我怎么看孙姐姐……魂光都散了啊……”

    “魂光散了?那会怎样?”

    “魂光散了就是死了呀!”

    余骓低下头摸摸灵兆的脑袋,没再说话。

    孙婉柔睁着眼,脸上表情却很迷茫,她向孙老爷,看了一会儿便把脸转开,转到另外一边看见孙夫人,再次慢慢将脸转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金封上前提醒:“伯父,您……您让一下,婉柔好像要看墙上的东西。”

    余骓跟着孙婉柔的视线看过去,窗边的墙上挂着张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是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在行军礼,表情很严肃。孙婉柔看见那张照片后,表情明显轻松了一些,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又向门外余骓这个位置看过来,看到个模糊的人影便虚弱地问道:“铎坤……是铎坤回来了吗?”

    余骓站在那里,被孙婉柔涣散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浑身都不舒服。黄杨木灵正站在余骓身边,脸上没什么悲喜情绪,却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他就被印章拖住脚,只得停在原处。

    医生这时候给孙婉柔检查完身体,边摇头边收拾医箱:“给病人准备后事吧。”

    孙夫人“啊?”了一声,顿时哭出声,周围的丫鬟也跟着哀哀地哭起来。金封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两腮鼓鼓的凸出块肌肉,显然是在咬牙。孙夫人哭着哭着抽了一口气,竟往后仰倒,孙老爷赶紧招呼丫鬟扶她往屋外走,一时间竟人去楼空,就只剩余骓等三人了。孙老爷临走还对金封然后说:“金贤侄,你跟婉柔同学多年了,你陪她说说话吧。”

    等孙老爷也离开这间屋子,金封便抢坐在床边,看着孙婉柔的脸,眼圈就红了。

    孙婉柔若有所觉,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高高挺起,后才吐出个几乎无的气音:“铎坤?”

    金封想起她跟自己说过的话,想起她说,一定要等廖铎坤回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他哽咽着声音,犹豫下还是握住孙婉柔伸过来的手:“是我……婉柔,我回来了。”

    孙婉柔迷茫了一会儿,仿佛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扯着嘴角似乎想笑:“元宝……你又闹,铎坤呢……”

    金封握着她的手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他在外面打仗。”

    孙婉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吐的时候却非常艰难,就像是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在省着力气喘气一样,每吐一下都小心翼翼:“那我……我等等他……”

    金封用力握了握孙婉柔的手:“好,再等等,别急,我给他发了电报,定是路上耽搁了,正在往回赶呢。”

    孙婉柔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清金封的话,有些痛苦地皱起眉来,她呼吸也变得更困难了,每一口气都在往肺里倒。这房间内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对孙婉柔是如此,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更是如此。余骓不知道此事该希望时间快点走还是慢点走,他觉得对于此时的孙婉柔,还不如让她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最先忍不住这沉默的还是金封,他握着孙婉柔的手突然大声说:“你走吧!别等了!!婉柔,你走吧!!”

    “不……铎、铎坤……”

    金封一个大男人,忍着眼泪不能哭出来,灵兆倒是替他哭出来了,这次竟也不像以前那样哇哇地哭,只眼巴巴瞅着孙婉柔,倚着门框吧嗒吧嗒掉眼泪,手足无措的,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

    余骓想,也许任何人见到这个场景都要手足无措吧。他瞧了瞧黄杨木灵的脸,又瞧了瞧墙上那张照片,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黄杨木灵沉默跟在余骓身后,余骓问他:“你想抱抱她吗。”

    对方愣了愣:“不可能的,我碰不到东西。”

    余骓没说话,也没停顿,在井边找到个盆,然后拿块尖石头往手腕狠狠划了一下,墨黑的血一下喷涌出来。余骓蹲在盆边叹口气,不停握着手让血流进木盆里面。

    “我问你想不想,你废那么多话干嘛。”

    黄杨木灵犹豫了一下才道:“想……”

    “为什么啊?”

    “……我不知。”

    余骓默默翻个白眼。

    血放了半盆,余骓便觉得眼前发黑,手腕上的血也不怎么流了。他端详了一会儿,觉得不够,便在盆里添了一瓢井水。

    余骓在厨房找到把剪刀,在下人晾衣服的地方找到套男子穿的衣服,拿着这些东西重新回了孙婉柔的院子,他把那盆血水给黄杨木灵兜头泼下来,他的脸就显现出来——就跟孙婉柔房里挂着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余骓拿剪子把黄杨木灵头上的叶子都剪了,给他扣上顶瓜皮帽子:“把衣服穿上,跟我来。”

    黄杨木本来还在好奇自己刚得的身体,听余骓命令后便忙不迭穿好衣服。余骓调整下表情,一把拉住黄杨木冲进屋里:“来了来了!!廖小元帅回来了!!”

    灵兆还靠在门边掉眼泪,完全状况外,金封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余骓身边站的人,他原本是不相信的,廖铎坤人在淮南,就是快马加鞭,回来至少也要半个月,怎么可能就回来了?

    但是这个人的脸确实是廖铎坤的脸。

    余骓上去把金封给挤开,拉着黄杨木坐到床边:“孙小姐,你看,你未婚夫回来了。”

    孙婉柔抬起头,对上黄杨木的脸,她反应已经有些迟缓,看了他许久才笑着伸出手:“铎坤……”

    黄杨木灵伸手捉住孙婉柔的手,迟疑着,一脸惊奇地,将她搂进了怀里。孙婉柔靠在黄杨木胸口,满足地闭上眼睛:“铎坤,我就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你回来……”

    “原来拥抱是这种感觉……”

    黄杨木灵低声自语了一句,温柔地回应:“是……是我回来了,小柔。”

    金封在一旁看着,立刻确定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好友。黄杨木灵表情非常温和柔软,这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在廖铎坤脸上的,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常年征战,杀气很重,最柔和的表情就是没表情,怎可能这么温柔。金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突然发现这个人的手竟隐隐有些透明——是余骓在血里面兑了水的缘故,让黄杨木的身体并没有凝实。

    金封一把拉过余骓,崩溃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余骓失血过多,被他一拉眼前又黑了一下,等那阵眩晕过了之后,他才说道:“做了点小把戏罢了,不用介意。”

    余骓看着孙婉柔,视线僵着,像在发呆:“这不是很好吗,孙小姐不能再撑着了,她太辛苦了。”

    金封愣愣地松开余骓的手腕,许久点点头——只不过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点头,屋里的人注意力都在黄杨木和孙婉柔身上。

    孙婉柔终于见到爱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再没下文了,她太累了,也太痛了,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黄杨木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小声说:“让你久等了……小柔,累了就睡吧。”

    孙婉柔早已是强弩之末,听到这句话后,便垂下了手。

    金封想将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记下来,至少好友回来后能有所交代,却惊讶地发现,她对廖铎坤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就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你回来”。

    黄杨木抱着孙婉柔的身体,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温柔得如同怀中是今生最珍贵的宝物。他身上的血干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时头已经开始消失,瓜皮帽掉到地上。

    金封看着这个诡异的场景竟然没觉得可怕,他心里酸得很,鼻头也酸,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黄杨木灵笑着看向余骓:“谢谢你,这种感觉……我会永远记住的。”

    他说完后就消失了,只剩地上的一堆衣服,还有门口被剪下来的枝叶杂草。

    余骓下意识摸到背后背的琴匣,然后摇摇头:“你应该永远忘记这种感觉。”

    就因为太美好才该忘记,因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余骓没有对金封和余骓解释黄杨木灵的事,他们两个人显然也没有想知道的心思,到吃饭的时候都在持续低落,一个赛一个的沉默,余骓反而是他们之中最先恢复过来的。

    他叉了块野山菌塞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着好吃,要再叫一盘。

    “你心怎么这么大呢,啥时候都吃得下去。”

    余骓缓了缓咀嚼动作,好笑地看着金封:“我为什么要吃不下去,就早晨吃了几根油条,这都晌午了,早饿啦。”

    金封翻个白眼给他。

    灵兆也在一旁托着下巴唉声叹气:“你说我学的怎么不是医术呢,如果我学医术也很有天分,孙姐姐就不会死了。”

    余骓在他感慨的时候又吃掉半盘鸽子蛋炒木耳,然后打个嗝:“嗯,饱了。”

    “……”

    余骓见他俩都看着他,终于说了句不怎么像人话的人话:“哎,你们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吧。”

    两人一齐点点头,余骓挨个在他俩头顶拍拍权作安慰:“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唉,总要有人死在你前面啊,想想死的不是自己,是不是觉得挺幸运,挺值得庆祝一番的?就不会觉得难过啦。”

    金封拨开他的手:“歪理!”

    余骓心说我这是真理,总之你们以后就会明白。

    三个人中有两个情绪都不高,吃过午饭就散了。余骓说要拿着麒麟印章一段时间,还要再超度几天,就算要跟孙婉柔一同下葬,也得把里面的恶鬼消灭,不然两只魂葬一起,孙婉柔又那么虚弱,早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他妖言惑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撒谎套路纯熟,很轻易就骗过金封。黄杨木灵从孙家回来以后就一直处于一个升天的状态,余骓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理,余骓索性也不理他了,让他先飘会儿吧。

    他中午吃得太多积着食,晚食不打算吃,在院子周围溜溜达达地消食物。余骓走到停放骡车的草棚时候,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骡子好像……往棚子外面出来一块儿。

    “出来干什么啊,下雪冻死你。”

    余骓嘟囔着就去拽他的耳朵,把骡子往草棚底下赶,没等赶紧去多少,骡车后面突然伸出条手臂,想要捂住余骓的嘴,余骓反应比对方快多了,头一偏就轻松躲过去。

    “……”

    余骓无语地看着那人,半晌才问:“我又没说话,你捂我嘴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