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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宋绎,大概可以说出很多话来。
什么年少成名,天才人物,都是旁人说烂了的庸言, 真要说起这个人, 只有他几个旧年朋友能说个仔细,譬如何循。可哪怕说仔细了, 也只有一句话:“无趣, 当真无趣。”
何循自幼善与人谈笑,谁不称赞峨眉山大弟子一张清谈妙口?可何循也是真怕了宋绎,他不怕无趣之人,怕的是无趣而又不自知之人。
那年五岳剑派的论剑大会,这样无趣的人身边,身边居然坠了一个小尾巴, 让何循又惊又怪。惊的是宋绎居然能容忍这样一个人跟在他身边, 虽然是长辈之命,却也实属稀奇,怪的是真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跟着宋绎, 拿一腔热情对着他那张冰块脸。
宋绎和何循都不是会上最年轻的弟子,但无疑是年轻后辈最引人注目的两个,两人佩剑并行,惹动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然而何循偷偷瞄了一眼他二人身后跟着的瘦矮少年,后者察觉到,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只是微微一笑,却把何循惊得心肝一颤,毕竟那个痛痒难当的晚上还历历在目。
他立刻回过头去,掩饰似地朝面前走来的双颊微红的女弟子颔首。
赵解秋也不和他理论,他跟在这两人身后,活像个殷勤伺候的小厮。
还真有把他当小厮的,就在何循宋绎两人踏进论剑会大堂里时,一个少女叫住他道:“喂,你!”
赵解秋停步转身,只见这少女鹅蛋脸面,凤眼朱唇,秀丽中不掩英气,刚要抱拳行礼,那少女道:“你是宋少侠贴身的小厮吧?”
赵解秋一怔道:“我……”
少女匆匆将一卷绢帕塞给他,红了脸道:“烦你把这个给宋少侠。”
赵解秋怔愣之后,有些哭笑不得道:“我是……”
他这样子看在少女眼里,却是像在笑话她,不由一跺脚,又塞了点碎银子给他道:“这个给你吃茶去,总可以了吧?”
赵解秋见不容辩解,也只好收下那卷绢帕笑道:“好。银钱就不必了。”
少女原先只认他作一般小厮,此时见他举止神色,却像个礼仪之人,况虽面色枯黄,却是眉清目秀。不由顿住了,暗忖莫不是认错了?
赵解秋却已向她点点头道:“大会在即,姑娘快进去吧。”
正说话间,忽然大堂里走出一个人,身姿便如一柄利剑,神色冷淡,把一张俊美招人的脸蛋硬生生绷成了“人莫敢近”。见了赵解秋,说出的话更是如同冰碴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一见了此人,脸上的薄红成了通红,颤抖着声音道:“宋少侠。”
宋绎只看了她一眼,事实上连这一眼都不曾看清她的相貌,只对赵解秋道:“进去。”
赵解秋知道宋绎的脾气,怕他和这姑娘说上连句话,非把人逼哭不可,也就向少女颔一颔首,随宋绎进去了。
少女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醒悟过来,那么方才那个人不是小厮了?
这厢赵解秋对宋绎道:“那位姑娘有东西托我给你。”说着展开手里包起来的绢帕,却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剑穗。
宋绎连目光都不曾吝惜。赵解秋心里一叹,这时到了他们三人的位子,何循起身道:“这里人多手杂,小……小赵先生还是跟紧了我们为好。”
看见他手里的绢帕,不由“噫”了一声道:“这是……”
他接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送咱们宋少侠的吧?”说着朝宋绎一瞟,果然还是那无动于衷的模样,便拿在手里笑道:“这个人无趣得很,这样的好东西给了他也是浪费,刚好我新做了柄佩剑,不如给我了。”
赵解秋见那剑穗做得实在精巧,更何况刚才从那少女手中接过时,她十指上许多伤痕,怕也是下了许多苦功。若就这样转赠他人,未免心血付之东流,于是又收回来道:“人家万般托我交给宋绎,若随手转赠给你,被她看见了岂不冒犯?还是我收着吧。”
何循哈哈一笑道:“看来那姑娘生得很是美丽,让小赵先生起了怜香惜玉之情。”
赵解秋对他的玩笑话一笑置之,将剑穗仔细收好,倘或再遇到那少女,也可以交还给她。
倒是宋绎闻言瞥了他一眼,赵解秋对上他的目光,还是如往常笑了笑,温温吞吞的模样。
后来大会上一直不见那姑娘的身影,赵解秋把剑穗连同绢帕随手收在行李之中。过了几天,何循单独来找他道:“小赵先生……那剑穗可还在你这儿?”
没有他人在的时候,他看见赵解秋还是有点发憷,后者倒察觉不出他的心思,道:“还在我这里,有事?”
何循咳嗽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回去才知道,那天请你转交的是我的小师妹。那剑穗既然宋绎不收,你扔了便罢,不必再记着归还了。”
赵解秋一愣,没想到还有这番关系,便笑道:“明白了。请那位姑娘放心。”
何循走后,他回到屋子,翻出那只剑穗,想了想,终究是没有扔。
后来五岳剑派王灵雨长老赠宋绎一柄佩剑,起名为“无忧”,精铁剑身,乌木鞘,朴实无华。赵解秋借来那柄佩剑观赏,笑道:“我想起来,还差样东西。”
说着回屋翻出一个小木盒,里面绢帕包着带小女儿心思的穗子,拿来给佩剑绑上。
宋绎见了,倒多问了一句:“你做的?”他自然不会记得几年前的小事了。
赵解秋笑而不语,宋绎不喜欢用外人的东西,要说实话,只怕还会生气。
十余年后,少年剑客成了退隐的武林盟主,赵解秋更名赵昔,和历代罗浮弟子一样,云游各地,广施医术。
他和师父师兄约好每年三月在京城会面,此时离“小温王”起兵已过去三年,皇城换了主人,武林盟的总部又搬回京城。
师门三人在酒肆里坐着,天气晴好,赵昔和季慈心谈起江南眼下盛行的一种疫病,温石桥百无聊赖地靠着窗,看楼下长街行人来往。
温石桥忽然想起什么,问赵昔道:“姓宋的呢?”
赵昔说:“武林大会举办之际,武林盟想要他做那会上的堂审,把他请去了。”
温石桥哼了一声,不多问了。
到了临近傍晚时,季慈心温石桥还是住酒肆里,赵昔则回到当初在京城避难那间客栈,现在这里仍是他和宋绎的住处。
进了客栈,掌柜的先迎上来道:“先生,公子已经回来了,在后面院子里呢。”
赵昔点点头,正要进去,见掌柜的露出为难之色,又停下来道:“怎么了?”
掌柜的踌躇一会儿,双手捧了一样东西给他道:“公子回来时,让我将这样东西给您。”
赵昔一看,这不是宋绎剑柄配的剑穗?怎么扯下来了?
他拿在手里,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你们吃过晚饭不曾?”
掌柜的道:“我等都吃过了,公子还等着先生呢。”
赵昔无奈地摇了摇头,进后院,到中间的正屋,果然宋绎坐在桌旁,佩剑随手放在桌上,剑柄上光秃秃的。
赵昔觉得所谓的“天才人物”,到了人后,简直连个小孩都不如,小孩尚且童言稚语,惹人怜爱,宋盟主要是生起闷气来,大概也和石头无异了。
他把剑穗放在桌上,道:“好端端,把这穗子扯下来做什么?”
宋绎看了他一眼道:“我今日参加各门派的堂会,遇见了峨眉派的郑秀。”
他见赵昔仍面露不解,又道:“就是何循的师妹。”
赵昔闻言便把来龙去脉想明白了,忍不住笑道:“带了人家的东西十几年,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宋绎一下被他的话噎住似的,老半天才道:“我以为是你做的。”
赵昔慢条斯理坐下来道:“我堂堂七尺男儿,上哪儿去学这么精致的女红呢?”
宋绎又噎住了,这次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二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赵昔施施然从屋子里出来,吩咐下人道:“再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我好歇息。”
下人看看屋里,又看看赵昔道:“可是先生不是和公子……”
赵昔眯着眼微笑道:“两个人怪憋闷的,还是一个人住自在些。”
下人硬着头皮地去收拾了。
于是赵昔回房,洗漱,吹灯睡下,的确是清净自在,不用再对着闷声不吭还爱黏着人的石头了。
只不过睡到半夜,有些喘不过气,一睁开眼,一个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平日里拿剑的手把他的腰牢牢圈着。
赵昔咳嗽一声,摸了摸散在自己身上的这人柔凉的长发,宋绎闻声抬头道:“凉着了?”说着把薄被往上拉了拉。
赵昔清醒过来,看着他笑道:“原来你也是会知冷热的。”
宋绎沉默了一下,道:“我会。”
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上:“你不在,这里就冷。”
赵昔摸着对方里衣下面柔韧的肌理,脸上难得的有点发热。
看来无趣也不是天生的,长路漫漫,宋盟主还得好好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