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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听此人也是“蔡李佛”正宗,心想有机会也要向这个双花红棍讨教两招。当时他不知道,等他后来真的有机会与双花红棍对招的时候,是被人打得如此满地找牙,引为平生大耻。
至于其后的香堂大会,他老人家继续“鸿运当头”,不单只认识了不少传奇人物,还多了几番奇遇。
猫屎强这个小子可能太过兴奋,一直和我外公吹水到天光,直到“缩骨全”来到铺头,二人才惊觉一夜未睡。
缩骨全见二人在铺头,脸色一沉,就把猫屎强轰走,然后把门板竖起,将“东主有喜”挂在铺外。我外公一看就知道缩骨全有话要对自己说,而且多半就是关于中午香堂大会的事。
果然缩骨全看了我外公一阵,叹了口气,道:“龚千担,你个花朵(绰号)真是巴闭,果然是压人千担、自己轻松。到这个时候还挂着和人吹水不抹嘴?”
我外公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虽然不敢顶撞缩骨全,但是嘴里还是道:“我有什么好怕?大不了香堂大会我三刀六洞,再受二十扎辊,再大不了给命一条。”
缩骨全气得脸都白了,喝道:“你还嘴硬?当初我已经劝过火麻仁不要为你开堂过底,这个风头火势,别人肯定有机可乘。这下好了,你以为你赔一条命就可以?比人过你一洞,你还不知道,真是人头猪脑。”
我外公也硬起性子来,道:“全叔,火麻仁哥为我要香堂交待,我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出来捞偏也要讲雷气,到时候我和火麻仁一起受靶,老子喊一声痛我的名字就调转来写。”
缩骨全“唉”了一声,道:“你以为死你和火麻仁两个就可以了吗?坏了我洪门大业,要你们两条命有什么用?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我外公愣了一愣,方才满腔豪情,说得是慷慨激昂,现在倒像被人兜头泼了一身冷水,浑身冰凉,良久才道:“全叔,如果姑爷仔不是要搅正火麻仁,那他搞这么这场大龙凤来干嘛?他不是要除掉他的眼中钉吗?”
缩骨全坐了下来,也招手叫我外公坐下,道:“龚千担,自你入联顺米铺多日,我知你生性耿直,不是奸佞小人。唉,我联顺洪英传至我辈,忠义之士渐见渐少,反倒是那些利欲熏心、为非作歹之辈充斥其间。‘姑爷仔’根本就不是要对付火麻仁,他的目标其实是本门联顺的二路元帅副山主‘盲昌’。”
我外公后来回忆说道,那次是他第一次听到了洪门传奇人物“盲昌”这个名字,还说如果没有“盲昌”,他这条命就留不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是“盲昌”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盲昌”真名叫黄镇龙,字其昌,又有个绰号名“细眼昌”,生年不可考,号称“洪英第一忠义”,他的名字在当时洪门之内可以一呼百诺,云随影从,堪称精神领袖。受职联兴顺“二路元帅副山主”。此人秉承洪门义旨,据传清末己酉年发动省城四大公司会党起义,进攻东校场将军府,后来将军增其被迫调动驻防十八甫旗兵、巡防营和新军才镇压成功,四大公司均有不少殉难者,“盲昌”侥幸逃出,逃奔马拉洪顺分会。
及后全国义士前赴后继,辛亥功成,袁项城窃国者侯,废除临时约法,强行解散国会,欲行洪宪帝制,倒行逆施,“盲昌”竟然只身潜回省城行刺督军龙济光。很快二次革命失败,被迫再度亡命南洋。
虽然后来护国革命及倒袁成功,但是“盲昌”其人嫉恶如仇、寜直不弯,既恨滇、桂军阀鹊巢鸠占,又听说与同盟会不睦,所以即便后来护法运动兴起,而西南军阀入主省城,乌烟瘴气,包娼庇赌,对“盲昌”在洪门无上之威十分避忌,所以他还是被迫隐遁南洋。
但是他在联兴顺仍旧有如教父之地位,不知多少江湖后进每日踩破门槛也要来拜其门下。“联兴顺”虽然山主“火麒麟”年纪老迈,但是还是靠着“盲昌”的名号,独霸沙基而插旗不倒。而“火麻仁”就是盲昌的大贴门生,自然有犯二路先锋官“骨精明”。
龚千担听完,忍不住用力拍着桌子缩骨全道:“这等英雄,如果我有生之年不能得逢一会,枉做洪英了。”
缩骨全道:“你这些小孩子就是只会够响够威,够架势堂。你以为姑爷仔那边的水浅吗?这次滇桂的陆荣廷、唐继尧是要滚回乡下的了,但是粤军的这班军头大老哪个是省油的灯?省城东山、西关这么大的肥肉、油水区,谁不想要?姑爷仔和‘十三行’必定背后有靠,才会如此举动,不论哪个是他们的靠山,都是视‘盲昌’为眼中钉,不识时务的绊脚石。你说,你的命在他们眼里值钱吗?”
龚千担此时终于哑口无言,想不到缩骨全才是真人不露相,洞观全局,条分缕析,而且听来他应该也是“盲昌”一边的。
缩骨全见我外公已经开始有点垂头丧气,放缓口气道:“还有呀,这里面还有对面沙面英租界那帮番鬼佬在浑这趟水。他们霸占沙面租界这么多年,难道会放过沙基这块肥肉吗?沙基外连大洋,内接珠江,航运要冲,商贸重地,而且就在沙面的对岸,英国人想插旗进来都想得快疯了,除掉‘盲昌’,联兴顺就挎了大半了,你说,你的命当得起这个洪门大业吗?岂不是千古罪人?”
龚千担这个时候已经崩溃了,想不到自己入个洪门,居然还上升到了民族罪人这里。
缩骨全还火上浇油,道:“还有一件事,我也不太清楚。我知道英国佬并不是只想侵占沙基,扩大租界。他们还打量着‘盲昌’哥身上一件东西。而且这东西关系着联兴顺数代流传的一个极大隐秘,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我外公忍不住好奇道:“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连番鬼佬都想要?”
缩骨全摇摇头,道:“你以为我是神仙?什么都知道?”
我外公赔笑道:“全叔你何止是神仙,你就是联顺洪英第一聪明人。”
缩骨全看看门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我外公道:“够钟了,我陪你去香堂大会’过梁山’。”
我外公连忙道:“什么事‘过梁山’?”缩骨全道:“你以为等会在多如茶楼是簪花戴红、水滚茶靓地欢迎你?按老联规矩,凡挂蓝灯笼者,必要‘过梁山’,仿效当年八百里水泊梁山,至山下到上,关关验,关关险。你有本事又大命地就能上道去多如茶楼二楼去见我们山主‘火麒麟’了。”
我外公听完,脸色也有点白了。
多如茶楼是沙基名牌,“九如”之一,总店就是惠如茶楼,当年的“九如”招牌名震省港澳。西关江湖中人常道:“洪门四教,茶烟饭炮”。若要开生意请教洪门中人关照,就要从这四样东西来下手。其中的“茶”就是“多如”楼的饮茶灌水了。
那时候的茶楼跟酒楼是分开的,饮茶和吃饭分开不同场所。“多如”就是以茶市出名,更是江湖中人的情报交换所,像今天的艺术沙龙一样,不过今日的多如茶楼就是龚千担的龙潭虎穴了。
多如茶楼所在的清平路今天人头拥拥,那些大档、公私烟格、字花、斗蟀场通通破天荒“东主有喜”,连陈塘南的大寨、四九寨,包括连沙基涌绝不上岸的艇仔粥蛋家(船户)人都蜂拥而至,要看看这个“联兴顺”香堂大会。正值中午时分,清平路果、菜、鱼三栏的那些商户摊主把个路口挤个水泄不通,顺便向人群做起小摊贩生意。只听得小孩哭,大人笑,乱七八糟,不亦说乎。
那些腰肢扭摆的大寨红牌阿姑为了看这种大场面居然还肯与那些她们认为低三下四、耻于为伍的四九寨低价妓院的妓女拥在一起,买着果贩的瓜子、香榄,口沫横飞,间中还和人群中的风流浪子打情骂俏,看得沙基的街坊口水直流,整个清平路比过年还热闹。
我外公跟我说,当时候他觉得简直就是整个省城的人都来看他怎么个死法了,因为他亲眼看见有字花档的人已经在人群那里开外围,赌他这个蓝灯笼能在多如楼坚持多久,断左腿还是断右腿,诸如此类的盘口。
我想如果当时有摄像设备,这个场面可真是历史的珍贵资料。
等到缩骨全领着我外公来到多如门前,人山人海中终于爆发出海啸般的声音,饶是龚千担浑身是胆,这个时候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一直想扬威立万的心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如楼不高,只有三层,顶层是员工宿舍。一楼是开放大堂,已经空无一人。骑楼下早就站满了清一色的联顺会众,人人红带束腰,据说是效法武二郎的装扮。二楼满是精致的花窗装饰,从窗口处却看不到二楼的情形。漆黑金字的大招牌就挂在骑楼的墙上,那“多如”二字谣传还是饮冰室主人墨宝。
大门正中立着两名大汉,一见缩骨全,就高声道:“全叔,山高林密,自求多福。众大底已恭候多时,请上楼。”缩骨全点点头,回头看看龚千担,低声道:“细佬,如果你没穿没烂上得二楼,记住万事不要强出头,胯下须想淮阴侯。执生了。”说完一摆衣袖,就走向大堂靠里的楼梯,上了二楼。
那两名大汉打量了一下龚千担,齐声道:“清场!”两旁那几十个联顺会众喝一声,就团团围在大门前,外面的人群立即爆出嘘声。
两名大汉让到一旁,伸手作了个“请”字,又高声对着楼梯那边道:“小梁山,洪顺堂,有佳客一人,拜山求请!”
二楼上传来一人叫道:“请过小梁山,关关验,关关险。忠义堂头来相见,洪英三河合水前。”
龚千担听得那“前”字一落,从楼梯上冲下来又八名大汉,个个体健身横,来到大门前,道:“十字坡上人肉落,梁山关前第一险。”龚千担打量一下身前,通往楼梯的空间已经被这八个人各占一边,堵得严严实实,只有中间一张四方桌,上面用几张椅子搭得横七竖八,摆明了就是要自己从这里过去。
龚千担心中苦笑道:今天看来我的小命是冻过水了。说完踏步逼前,就想从桌子下钻过去。这八个人都是联顺出名的红棍,以街头搏命出身,经验丰富,早就料到他有这招,分进合击,围攻过来。
不过龚千担这是虚晃一枪,趁他们疏忽,已经跳上了方桌,准备翻过那些椅子,跳向楼梯。刚才他行动前已经盘算好距离,心中估摸自己大概可以跳到楼梯。谁知人刚到桌子上,就听到“啪啪”两声,然后身子一沉,原来两条桌脚就已被人一脚扫断。电光火石之间,他唯有踩上那几长横七竖八、摇摇欲坠的椅子上。
门口那两名大汉高声喝道:“滚水招呼!”从楼梯上又冲下三四名大汉,人手一壶大茶煲,“哗啦”就一阵水幕兜头泼向人在半空的龚千担。
那些可是新鲜热辣的开水,若然烫到身上,那就是开水烫猪皮,即时烂熟。龚千担手忙脚乱之下,扭腰向后倒去,但是半只手臂已被滚水烫到,当真是痛得入心入肺,情急之下,就地向地上滚去。身子刚一落地,还未站得起身,照面就是一拳打来,龚千担堪堪避过,那八名红棍打手已经围了上来,拳打脚踢,只往他身上招呼。这种近身围殴,任他身手再了得,也顾得了上顾不了下,挨了几下拳脚之后,已经满脸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龚千担被打得抱头闪避,心想再挨下去怕就要把小命交待在这里了,大叫一声,道:“停手,我有话说!”
众红棍听了,真的就停了手,不过还是围成一圈,恐防他突然发难。
龚千担抹一把脸上血污,骂道:“丢那妈,人多欺负人少,又泼滚水,不算好汉。”
那帮红棍听完哈哈大笑,其中一个道:“以为你龚千担什么三头六臂,原来是纸扎公仔,这么不禁打。就你这个猫样,就想上去见我们山主?”
龚千担吐了口血水在地上,道:“今天我进得来多如茶楼门口,就不想出去了。有种的,让我押命赌。不过‘老联’上下除了‘盲昌’也没什么英雄好汉,今日你们干脆就这样把我打死算了。”
众红棍听了自然暴跳如雷,就有人冲前要动手,突听得楼梯上有人淡淡道:“谁说‘联顺’没有好汉?我就同你赌一铺。”
众红棍一听此人说话,立时住手,个个都垂手退开一旁。
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人,三四十年纪,细眉细眼,看了龚千担几眼,道:“细路,你也挺能挨打,都成猪头了,八个红棍都打你不死,说出去也确实怕江湖上的朋友笑话。你说要押命赌,怎么个赌法?”
龚千担昂头看了一眼,道:“赌场无本也可以翻本,我就押我这条命,你们选一个人出来,这趟楼梯我任打不还手,我上得去是我本事;上不去,是我命贱。”
来人轻轻笑了几声,道:“好呀,八个变一个,你倒有点聪明。也不用选人了,就由我来吧。”那边几个红棍一听,脸色一变,另外几个却是幸灾乐祸地看着龚千担。
龚千担见他们这样的表情,心念一动,道:“你是什么人?”
“我?”这人笑了一笑,道:“这里的街坊都叫我‘打仔洪’,‘联兴顺’武执事正印行刑官洪带妹。”
龚千担倒抽一口凉气:“你就是双花红棍王‘打通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