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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婆婆这话一落,待入了绿莺的耳,便让她生了不详的预感。
掀开窗帘子,她往外扫了一眼,心里顿时一沉。这船离岸边还不足二十丈远,若冯元会凫水,岂不是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就逮住她了?
推开舱门,绿莺拖着沉重的双腿,认命地走到船头。阖了阖眼,轻舒口气,她抬起头,一脸平静地望向岸边。
意料之中的,那一脸黑煞神般模样立在那里的人,不是冯元是哪个?
这时候正是大清早,世人皆在家做饭的时辰,岸边只有了些过路的和打鱼的。这些人看见的是,他两腿敞开立在这里,双拳紧握,脸上绷得极紧,饶是如此,他们也只是觉得,这似一棵松立在这里的爷们,锦衣宽袖,面上冷肃,不过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罢了。
可他们瞧不见的是,衣衫掩护下,冯元一身骨骼狰狞,血流奔腾,蓄着一股能烧灼万物的熊熊之火,火苗直指不远处船上那白嫩嫩的小娇娘。
离得这么远,绿莺也能瞧出来他眼里窜出的怒火,仿佛再走近一步,便能将她烧化了。可让她奇怪的是,他身边只有德冒一人,家丁皆未曾看到半个。
放她走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对身旁的王伯吩咐:“快点走,他是来抓我的。”
杨婆婆也跟着帮腔,催促道:“王兄弟,快走快走,这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小媳妇要是被捉回去,可有好果子吃了。”
说完,她忍不住翘首瞅了一眼岸边那人,啧啧几声,回身对绿莺絮叨道:“这是你婆婆逼你嫁的那个老爷?岁数是大了些,怪不得你不乐意。不过我瞅着,模样倒是周正,家底也算宽厚,倒是人才一个啊。可惜喽,你这小媳妇有点太倔,过日子嘛,习惯习惯就好了,毛头小子,反而不会疼人嘞。”
绿莺知该如何接口,只能笑笑。
船被划得快了些,一转眼的功夫,又驶离岸边几丈远。
荡悠悠的,船身有些摇晃,正当绿莺有些晕的时候,岸上的冯元忽地从胸襟中掏出牙牌,隔空向王伯一亮,高声喊道:“本官乃当朝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船家速速靠岸。”
船上之人一听,王伯下意识停了桨,愣愣地望着绿莺。
还是杨婆婆反应得快,瘪着脸都快哭了,啪地一拍大腿,朝绿莺埋怨道:“小媳妇不带你这样坑人的啊,你雇咱们时,可说你家里是老百姓啊,你婆婆要将你嫁过去的人家,也不过是个种庄稼的土财主,甚么时候成了大官儿了?”
天爷祖宗,正四品啊,她连七品的知县老爷还没见过呢。
绿莺心一虚,她之前确实对这二人诓骗过,可若不撒谎,谁会帮她呢?这时冯元他表露了身份,让她漏了陷,这可如何是好。她心念急转,暗暗想起法子来。方才注意到,岸边锁着几艘船,不过貌似因着今儿才十六,还没船家这么早来开工,她猜德冒一定不会掌船,否则早追过来了。
见她低头沉默,冯元冷笑一声。怎么,心虚了?后悔了?
他可真是吃了一肚子气,方才捉了她个现形,正等着她灰头土脸地靠岸请罪呢,谁知她怎么的,竟转头跟那船夫窃窃私语起来,之后那船,便跟离弦的箭一般,愈窜愈远!岂有此理!哼,瞧,一亮明身份,谁还敢陪着你作死,那船夫还不乖乖停下了,你身边那老妇,也劝起你来了?
一叶扁舟静止在不远处,冯元定定望着绿莺,终于朝她开了第一句口:“你得了失心疯么?为何要走?”
在他心中,气归气,可他还是认为这妾室是生了甚么病症,或是中了甚么邪,说的做的,自己全没知觉。试想一下,对待逃奴,普通人家定会报官,捉回来就是个服刑的下场。官宦人家,直接打死了事,衙门都不用去报。如此的话,谁还敢做逃奴,疯了么?
呵,绿莺自嘲笑笑,他当然不明白她,河流看着风平浪静,可下头的漩涡逆流,是能夺命的。那话用在她与他的身上最恰当不过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妾身没疯,也没中邪。老爷心怀家国,是个可敬可佩之人,可却因着自负,总是会被一叶障目。你看见的,就是真的?你认为的,就是有道理的?老爷的后宅,就是风不动雨不动的太平盛世?若真如此,妾身置身在如此平和安逸的天地,却又为何冒死逃出?”
宠在身边的女人,竟将他当瘟疫,铁了心要跑,简直奇耻大辱,冯元面上灰败,内里羞愤,忍不住恨声道:“哼,当然是因为你不知饱足,贪得无厌!”
“哦,那老爷倒是说说,妾身贪的是甚么呢?”
“是......”冯元皱眉,有些词穷,他还真说不出来她贪图甚么,相识至今,她还从未管他要过甚么东西。那为何不满足,非要折腾这出?
“到底因为甚么,不是因为菱儿么?菱儿和亲,这事确实是爷跟皇上极力推举的,你生的是这事的气?还是说......”
冯元把能想的都想了个遍:“在侯府你摔倒一事,你一提再提,是因为这事,爷说着是意外,你觉得委屈了?”
绿莺点头:“表姑太太那日亲口在妾身面前承认,椅子就是她动的手脚。”
见他面带质疑,她了然地接着道:“老爷一定会问,既然是她做的,又怎么会承认呢,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她才将这事说出口。如此有恃无恐,凭的就是捉贼捉赃,没人会信贼会在未被抓之前,主动承认偷东西!”
这事也过去了,她也将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了。可说到底,这事也仅仅是憋屈罢了,最让她痛心难过的还是妹妹。
“若那王子心仪的是太太,老爷会如何,也会毫无芥蒂地将结发之妻拱手相让么?”
冯元望着一脸认真的绿莺,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冯佟氏都多大岁数了。不过,若真是瞧上她的话,他会怎样呢?无论如何,这顶绿帽子他是极不乐意戴的,可若为了大局,还是得咬牙戴下去。
绿莺察言观色,这时已猜出他所想,心道果然大方,能忍,他哪该叫甚么冯元,该改名叫冯鳖才是。
“羟姜对咱们俯首称臣,每年朝贡,可你却仍是如此俯身相就,去讨好迎合败军之将,岂不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么?他们兵强马壮,有你们一捧场,更加耀武扬威了。长此以往,对敬贞又有甚么好处?”
即便不是她在乎的妹妹,换个旁的小姑娘,难道就应该这么嘻哈哈地献出去?即便不想闹翻,那也应该推一推、避一避罢,甚么都由着对方?欺软怕硬,可不仅仅是汉人才有的劣根性!
政事上,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冯元懒得在这事上多费口舌,只说道:“菱儿的命,注定了。关于那于云的事,这时候也没证据了,不过,爷答应你,今后若再遇到这事,一定会多听你说,多去忖度,不会再武断了。”
王姨娘的话这一阵子一直在绿莺耳边回响,被闷死的孩子,被下药的妾室,她想说,想去质问,却仍未说出口。过去的一切,她未曾参与,是非曲直也只是王氏的一面之词,再者,其中因果,也与她无关,冯元之前所做的一切,不代表今后还会去做,过往的善恶,与她无关,她无权置喙。
她有资格去质问的,也只是冯佟氏那件了。
“不止这些,还有太太。她若加害妾身的孩子,老爷会如何,可会给妾身做主?”
冯元一怔,他不由想起往日冯佟氏加害王刘二人的过往,那时他没插手。如今,若换成绿莺,他会如何呢?
他这一犹豫的功夫,绿莺彻底心冷,本打算将太太年初给她下毒一事说出来,将这个孩子的不足之处告知他,请他罢手。可这么一看,多亏她方才说的是假使一词,他果然还是那个爱冯佟氏胜过任何女子的冯大官人!对她更是,多情也无情!
回过头,绿莺木着脸,背过身子,轻声朝王伯与杨婆婆二人说道:“他心狠手辣,当年强抢我,将我全家灭门。性子瑕疵必报,抓到你们,后果如何,我不保证,你们要靠岸就靠岸罢。”
杨婆婆瞅了眼岸上那人,咽了口唾沫,与王伯对视一眼后,也去抓了把桨子,帮着打起水花来,船更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飞驰驶向下流。
冯元铁青着脸,死死盯着那气煞人的娘们。
方才与她的一番心平气和的交谈,他是打量着将她哄回来。最后,他还想说,只要她老老实实回来,他便既往不咎。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自己也不知道,待她回来了,他罚还是不罚、怎么罚,都是未知。
人就是这样复杂,也许在上一刻做着这样一个打算,可下一刻行动时,却全变了。本来犹犹豫豫了好久也下不出的一个决定,可在某一瞬,经历了某事,那决定便轻轻松松地做出了。
“你,会撑船么?”冯元抓过一个打鱼的,问道。
德冒连忙拦住,低声道:“爷,不可啊,你上回已在朝堂上说过不能坐船,这里人多嘴杂的,难保不会隔墙有耳。”
闻言,冯元这才一阵后怕。确实,左右屯着运河的砂石,零星有人把守着,若真碰上了那讨人厌的张轲的爪牙,到时候再参他一本欺君大罪可坏了。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贱人摇着尾巴走?那绝对是做梦!
冯元仰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忽地,一个飞身,在空中一个筋斗,便翻到了几丈外,那里正好是个射箭夺宝的摊位。
二话没说,他拾起一把短弓,又是一个飞身,于众人头顶几个踏步便回到了岸边。
拉开双臂,左手持弓,右手握住箭柄,手心抵住弦。拉开弓弦,箭头扶在左手上。他向右偏了偏头,于箭柄的右后边瞄准,对准了绿莺。
绿莺此时的心如在热汤中翻滚,明知他不是软柿子,可无论如何,她也从未想过他会要她的命。
她知道,她应该躲的,躲到船舱里。杨婆婆将她往舱里头拽,她倒着退了两步,忽地挣脱了杨婆婆手臂,顿住了脚。
望着此时沉默的冯元,绿莺心内复杂,身子再未动,挺着肚子,直直立在舱门外。
她目光平静地迎视过去,与腮帮鼓颤的冯元眉眼相对,朝他轻轻一笑。
她觉得,她送过去的,这应该是个告别的笑,他也应该给她回一个,这辈子两人也算有个了断,好聚好散,来世再不聚首。
冯元也确实回了,不过回给绿莺的,却是一个冷笑。
这时,她看见那支箭头向下移动,停在了斜下方,对准了她的腿。
接着,嗖地一声,一只尾部箭翎是红色的羽箭直直向她射来,她也只是愣了一瞬,便轻轻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