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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谦和叶冬葵都要进城来,叶连翘便断没有独个儿回家的道理,虽然眼下实在没心思去吃什么席,却也只能随着宋捕快同去。
捕快们将宴请的席面设在了城南的一间小酒肆当中,没有正经的招牌,就高高悬了一条酒旗,上书“翁记”二字。酒肆旁边就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沟,也算是临着水了,夏日里,尤其是天气晴好时,店家会在水边摆几张桌,前来吃饭的食客吹着河风饮两杯小酒,倒也惬意,这两天,因着连日下雨,就只能在店里就坐,颇有点潮湿闷热之感。
叶连翘跟着宋捕快抵达酒肆时,叶谦他们已经到了,果然是阖家前来,叶冬葵、小丁香和秦氏,谁也没落下,一个个儿坐在桌边,远远地便冲她笑。叶连翘抬脚踏入去,就见得卫策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其他捕快,却是奔来跑去地张罗,忙得不可开交。
江鱼兜子、烂蒸大片、肠血粉羹……大盘大碗铺排了一桌,衙门里当差的汉子们都自认是粗人,也不必店家沽酒,大喇喇地搬了几个大酒坛,咕咚咕咚胡乱往碗里甄。大抵是考虑到席间有女眷,他们特地将自家媳妇老娘也带来作陪,另外开了一桌,高声吆喝着说话,十分热闹。
叶连翘牵着小丁香,与秦氏一块儿在另一桌坐了,同旁边人互相见过,便转过头去看叶冬葵:“替隔壁村吴家造木盆木桶那事儿。木料拿到手了?”
“那是自然,今儿上午便去搬了回来。”
叶冬葵笑呵呵地点头,又半真半假斜她一眼:“我说。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跟个管家婆似的,事事都要过问?给人做木工是我的本行,很不需要你操心,有这工夫,你顾好你自个儿那营生得了!”
叶连翘咧咧嘴角,低了低头。
可不是?她自己如今遇上了大麻烦。还有空在这里东问西问哩!
“你还嫌我多事儿了?”
此处不是胡乱思忖的地方,她暂且将那股子烦闷的情绪抛开。回头冲叶冬葵鼓了鼓眼睛:“总之,接了活儿你就快点做,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给你累积名声和口碑的。你要是躲懒,我可不跟你客气!”
“哈!”
叶冬葵一下子笑开了,拿胳膊肘杵了杵身畔的卫策:“瞧见没有?有个妹子,真不是件好事儿,尤其是这种特别厉害的,成天跟我吆五喝六,我还是当哥的呢,简直……一点尊严都没有。”
卫策难得地也笑了,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是挺乐呵。”
“我这是没办法。总不能愁眉苦脸过日子吧?”叶冬葵笑得眼也眯了起来,“谁叫我脾气好?”
“还委屈你了呢。”
叶连翘撇撇嘴,还待再与他打趣两句。身边的小丁香拽了拽她袖子:“二姐,帮我搛那个菜,我够不着。”
不等叶连翘动手,斜对过的宋捕快媳妇已笑吟吟将那盘子端了过来:“小妹子够不着?来,我替你挪挪。”
又对叶连翘含笑道:“连翘妹子是在松年堂坐堂的吧?昨儿个老宋高高兴兴地回来,说是衙门里那档子事终于有了进展。是一个姑娘帮了大忙,我还有点半信不信。后来晓得了是你,我才算明白过来。早就听人说,你制出来的那些个面脂膏子之类的物事,效果特别好,无论面上身上有任何问题,到了你手里,都能利利落落地解决——你是不知道,早些天,他接连挨了两顿打,委实让人揪心,眼下总算是雨过天晴,我该好生谢你才好。”
“可不就是?”
邻桌一个捕快接过话茬,连连点头道:“所以我说,幸亏叶姑娘是个女孩儿,若生了个男儿身,也来做捕快,眼见着我们就要没饭吃了!”
桌上一片赞同之声,叶连翘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叶谦却率先开了口。
“几位谬赞了,我这闺女,此番之所以能帮上忙,全赖着此事与她做的营生有关,她碰巧在这方面懂得多些,才能出点帮着出点主意。如若不然,遇上了别的事,她也照样是两眼一抹黑。”
“叶郎中,我们晓得你这是谦虚。”
宋捕快接话道:“你们这一家,真是不得了。叶姑娘那美容养颜的营生做得好,能赚钱,这咱都不说了,听卫都头说,您身为郎中,也是医术颇精,更别提还有冬葵兄弟——”
他遥遥地冲叶冬葵笑了笑:“年纪轻轻,却有一手好木匠活儿,就连小丁香,岁数还小,已然看得出是个鬼灵精。您家里这几位,都是个顶个儿的好,您又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将来再生个小儿子,保不齐就是当状元的料呐!”
这话一出口,其余人也纷纷应和,说笑了两句发现气氛不对,立马收声不迭。
叶冬葵本正与卫策低低闲聊,冷不丁被这句话灌进耳里,面色便沉了沉,将手上的筷子搁下,叶谦的神色好似也有点尴尬,讪笑一下,没有接茬。
叶连翘略略挑了一下眉。
是哦,自打叶谦和秦氏回来,他们三兄妹,好像还从不曾想过,将来会再有弟弟或妹妹的问题。
叶谦还未满四十,秦氏更是比叶冬葵大不了几岁,再生个一男半女,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事儿自然十分正常,可是从外人嘴里说出,总令人觉得有点怪怪的啊……
桌上有片刻安静,半晌,卫策用手指头叩了叩桌面。
“喝酒。”
他扫了宋捕快一眼,那意思自是不让他继续胡诌下去,顺便端起酒碗,与叶冬葵碰了碰。
……
酒过三巡。席间渐渐热闹起来。
这些当捕快的,平日里粗枝大叶惯了,只要凑在一处饮酒。就必然要闹个尽兴才罢,敞着喉咙行酒令,互相打趣闲聊,动静大得几乎能将屋顶都掀开来。
叶连翘心里揣着事儿,本就无甚胃口,勉强动了两筷子,实在觉得他们闹腾得厉害。便推说店里太闷热,起身去了外头。倚在小河沟边的栏杆上看水。
苏大夫人只给了她一天考虑,明日就要打发人来听信儿,她实在没什么时间去细细琢磨。
到底该怎么办?
若依着她的意思,自然不愿帮这个忙。毕竟,没有人闲着没事儿,自动自觉地专门往浑水里趟,可若断然拒绝,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她只是个一无门路二无靠山的乡下姑娘,倘使惹恼了苏大夫人,哇……那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前景堪忧啊!
小酒肆的店家很是周到,见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便特特斟了茶来与她。店子里。许久不见她回去,秦氏便低声对小丁香道:“你出去看看,你二姐在干什么?天黑了。她一个人站在外头怕不安全。”
小丁香果然腾腾地跑了出来,半晌折返,立在店铺当间儿大声道:“二姐说想一个人呆会儿,让我们不必管她。”
“敢是又琢磨出什么新的美容方子了,她老这样,只要想入了神。就谁都不搭理,没事儿。”
叶冬葵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笑哈哈地对大伙儿道。
卫策却是留了心,略作沉吟,在席上又坐了半晌,便推开身畔人说是“要解手”,抬脚走了出来。
他一眼便看见了背对他而立的叶连翘。
哗啦啦流淌的河沟水里翻起一股土腥气,天上还飘着细雨,将那姑娘的鬓发浸得濡湿,她却好似半点不觉得,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石头栏杆上只管出神,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叫她犯愁的事。
卫策勾了勾唇角,抱着胳膊,干脆就倚在了墙壁上。
屋里气氛热腾腾,暖黄色的光在小酒肆门前流泻一地,屋外却有些湿湿的冷意,两人之间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一个盯着河水,一个望着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连翘站得有点腿发酸,终究是转过身来,才一扭头,就给吓了一大跳。
小酒肆的屋檐下黑魆魆的,立了个人影在那儿,乍一看很唬人,再多瞧一眼,就觉得很熟悉。
“你干嘛,站在那儿一点声气不出,吓死我了!”
她拍拍心口,长出一口气:“卫策哥,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她脸上落了两点子雨,顺着眉梢往下滑,卫策忽然间很有冲动,想要上前替她抹了去。但他终究是没动,也只当是没听见她的话,顿了顿,低声道:“当捕快的成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嘴上都不大讲究。”
“嗯?”
叶连翘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什么呢?”
“老宋也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他刚才说的话,没恶意。”卫策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
原来是以为她因为宋捕快的那句“再生个儿子”而生气了?
“你想多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摆摆手:“我当然知道宋大哥是在说笑,不过话赶着话而已,不会往心里去,再说,长辈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当儿女的瞎管?我就是出来透口气。”
不是为了这个?
卫策有些意外——那岂不是遇上了别的麻烦?
“说说吧。”
他走近了些,满不在乎地往脏兮兮的石墩子上一坐。
“……说什么?”
叶连翘素来晓得他虽然不爱说话,却观察力惊人,这会子多半是瞧出自个儿的异样了,脸色便有些不自在:“外头有点冷,我进去了。”
说着便要走开。
卫策也不答腔,懒洋洋地长腿一伸,轻而易举挡住了她的去路。
“哎你……”
叶连翘气结,使劲忍住了抬脚踹他的冲动,偏过头去:“又开始耍无赖了是不是?能不能当个正常人?我已经够烦了你别添乱呀!”
“事情棘手?你哥你爹也帮不上忙?”卫策仍旧不理她说什么,抬起眼皮,“说。”
“啧。”叶连翘横他一眼,“我今儿要是不说,你还不让我进去了是吧?”
“大概是。”卫策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叶连翘长叹一口气。
苏大夫人那边,的确是件棘手事,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叶冬葵他们,但憋在心里实在很不舒服。
眼前这家伙虽然时常干些讨嫌的事,却至少……应当还算可靠?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开了口。
“我这回,是骑在虎背上下不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