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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夜、玄和祈是栩栩如生几乎与真人没有两样,那这个小女孩哪怕告诉别人她不过是一具偶,也不会有人信的。
从她那生动的表情再到动作声音,都正常极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缺憾,比如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又或者她毕竟只是个体型只有成年人三分之一的小姑娘,难度或许要比成年人低一些,但仅仅从完成度上来看,已经相当完美。
天什正满脸煞白觉得不是巫殿疯了就是他疯了,天巫怎么都不可能跑到西荒来!当那个“小姑娘”给他扣上了那个毫不起眼的乌幽幽的铁环,他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无法动弹了。
而且,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这是特殊的巫偶,不仅仅是拥有巫魂战斗力强大的巫偶,更是有了灵可以使用巫器的那一种。
“跑得倒是快。”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鹿皮靴子,然后才是那面带冷笑的人。
方才隔得太远,天什看不清这名巫长什么模样,这会儿站在跟前,却是惊艳了一下。有时候惊艳这种情绪也可以不分种族的,美即是美。
如今大雨磅礴,他冷冷瞧着自己,脸色白到近乎没有血色,有种别样的脆弱之美,但很快天什就清醒过来——
脆弱个鬼!这家伙强大到不可思议好吗?
“抓回去!”
之前射伤那个蛮人汉子的九级武者一声不吭地将天什拎了起来,一群人甚至连看那个倒在地上的蛮人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司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往回走,他的脚步很轻,也很快,踩在因为雨水而显得泥泞的地上,眉间闪过一丝厌恶,却仍然走得很迅速,竟是不会比七八级的武者慢。
“杀了他。”他最后留下三个字。
那个带着天什奔跑的蛮人中的那一箭上抹有剧毒,蛮人的毒抗果然是高,见血封喉的毒.药对他而言不过是短暂的麻痹作用。
祈默默无声,她也不像小女孩沁那样能够说话,不论是夜、玄还是她,都是无法开口的,甚至永远都是这么一副面孔,她不会笑,玄永远都在笑。一枚袖箭从她的宫装宽袖中飞出,结果了那个蛮人的性命。
没关系,她足够强大。
司卿的心情很糟糕,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应该去买一件避水的衣衫了,哪怕那衣服贵得很,根本没有性价比可言。这种衣服唯有东海龙族方能生产,比起鲛人所制紫绡的精致华美轻如蝉翼,龙族在这方面完全没有天赋,所以这些个避水衫只能做成最简单的模样,唯一的作用就是避水。高阶的武者炼气士哪个怕水啊,武者气息悠长身体强健,炼气士有术法傍身,别说是下雨了,就是把他们扔进江河湖海也是淹不死,要避水衫来何用?除了特殊时候,比如要和海中的凶兽作战,又或者一些钱多的烧手的世家士族子弟买一件来到河底湖中游玩。
他走到半途,就看到叶无莺迎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我说过只要我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司卿说着。
叶无莺却仍然皱着眉,他并不去看颓靡的天什,“这么大的雨,你——为何不让他们撑个伞。”
“没有带。”
“什么?”
“西荒八百年都不下一次雨,”司卿用夸张的形容说,“我到这里来就不再随身带伞,你去撒礼城里看看,连一家卖伞的店也是没有。”
在西荒这种地方卖伞,绝对不可能填得饱肚子。
叶无莺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理由,他抬头看了看,雨仍在哗哗地下,原以为这里下了雨会好一些,哪知道一下雨,天地间愈加显得灰扑扑的,脚下泥泞不堪,空气也绝不清新。
“先回去吧。”
“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
叶无莺瞥了天什一眼,“他一逃,你追过来其他几个萨满都逃了,蛮人不战而溃,战局已经没有问题,我才过来看看。”
司卿的唇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担心我?”
“……你想太多了。”叶无莺扭过头去。
司卿的心情一下子就阳光明媚起来,可惜,他的身体不会因为心情变好而毫无问题,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感到恼怒非常,以往从未因为这身体而烦忧过,这会儿却有些厌恶这不中用的糟糕体质了。
“给我靠一下。”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却并不想去倚靠那些护卫。
叶无莺只来得及朝他看来,就感觉到司卿将浑身的重量都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今年叶无莺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却已经长得高大俊美修长结实,十七岁的司卿却依旧是那副翩然欲仙清瘦秀丽的模样,他虽比叶无莺要高一截,却比他要瘦,叶无莺甚至感觉不到他多少重量。
叶无莺已经是七级武者,他的力量足以开山劈石,一个司卿实在是极微不足道的分量。
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这人很重。
上辈子的时候,叶无莺一直知道司卿身体不好,也见过他发病的模样,却从未有一刻觉得司卿是羸弱的。这人似乎一直是那么强大,强大而且强势,身体从来不是拖累他的理由,他不会被这么点儿可笑的原因打败。那时候的司卿,甚至傲慢到高高在上,他的身体再不好,仍然手握着极大的力量。
这是第一次,叶无莺觉得司卿也没有那么强。
侧过头去,看到的是被大雨彻底打湿的司卿的头发,有几缕黏在脸颊边,乌发如墨,衬得那肤色白的近乎透明,这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透着病容毫无血色的那种白,他眼睛半闭,叫人觉得眼睫很长,这会儿也已经湿透了,耷拉地往下垂着。他似乎很疲惫,这种疲惫与他的病容相称,倦怠地似乎下一刻整个人就要倒下去。
不知道为何,叶无莺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他从未问过,他死之后,司卿又活了多少年,从他记录的那些事情来看,似乎……也没有很久,虽然司卿说自己还没有写完,但是这两年,他已经几乎没有再写什么了。
隐约间,叶无莺想起曾经似乎有人说起过关于司卿的八卦,好像是徐家人透出的消息。像他这样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注定是不能长命的……若不是他成了巫,修习巫力有成,或许都活不过成年……
那些隐隐约约间听到的消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叶无莺差不多都忘了,这时候想起来,也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根本拼凑不出一个真实可靠的实际情况,但叶无莺仍然感到有些不安。
他伸出手来,拂去司卿脸上的头发。
这时候,叶无莺才发现,司卿似乎更瘦了一点。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两辈子里,司卿才是曾经与他最亲密的那一个,他们对对方的了解要超过所有人,不仅仅限于脾气品格,还有身体上的所有秘密。司卿的身体时好时坏他是很清楚的,只是那时候,他不会给任何人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对不起。”叶无莺忽然轻轻说。
司卿的眼睫毛颤了颤,“为何要道歉。”
“如果不是我来西荒……”
以司卿的身体性格脾气,实在是与整个西荒都格格不入。他身体不好,西荒的自然环境恶劣,他素来惯于享受,在这里是想都别想,他脾气本就不好,西荒这等干燥的地方只会加重这种特性。
“但是你说的对,明年那件事,确实对我大有好处,当然,前提是能够成功的话。”缓了一会儿,他似乎好了一些,抬起头来,直视着叶无莺,“你是心疼我了吧,无莺。”
叶无莺皱起眉,最讨厌司卿这种稍微得点便宜就要说得一清二楚的脾性。
他直接扛起司卿,头也不回地说,“赶紧回去吧,雨越来越大了。”
雨确实越来越大了,像是细密的针线将整个天地都密密实实地缝了起来,站在城墙上都不可能看的清不远处的蛮族营地了。
比起大殷的士兵们,那些溃败逃走的蛮族更惨一些,他们没有“扎营”的习惯,除了萨满之外,是没有士兵会有帐子呆的,这西荒放眼望去一片荒芜,连一片能遮挡的树荫都没有。蛮人很适应西荒的环境,但是西荒极少下雨,今天这一场雨,更是大得让他们都感到很不习惯。
仗是打不下去了,大殷将士退回城内,进行基本的治疗和休息,叶无莺带着司卿回到城主府的时候,谢玉、顾轻锋和阿泽都在等着。
“他怎么了?”第一个惊奇出声的是阿泽。
比起谢玉和顾轻锋,他对司卿更加熟悉,正如上辈子司卿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他在阿泽的印象里,也是永远强大到根本不需要担心的存在。
叶无莺将司卿放下来,“旧疾复发,应该没有多大问题的。”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司卿虽然摇晃了一下才站定,到底比刚才要好多了,他将湿透的头发往后甩去,“是没有多大问题,但是我要休息几天,这几天哪怕蛮族攻城了也不要喊我。”
他将几个巫偶收了起来,只留下那个小姑娘沁,他需要她来帮忙看稳天什。
“无莺,能带我回我的院子吗?”司卿转过头去对叶无莺说,“我有些事恐怕要你帮忙。”
叶无莺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拒绝。
有些事到底发生了改变,若是五年之前的他,这会儿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绝掉,可是五年的朝夕相处,那个曾经偏执可怕的司卿,和这些年里这个克制温柔的司卿渐渐融合起来,让他都有些迷惑了。
到底哪个是真的他?或许都是,只是他到底有些变化了,而这个变化也在慢慢改变叶无莺对他的抗拒。
虽然那种恨意和隐隐的恐惧还残留在内心深处,但这会儿的司卿是最脆弱的时候,并不会让叶无莺感到害怕。
在这里有给司卿准备的单独院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司卿身边的那些护卫都跑得不见踪影,他们只听司卿的话,然后给叶无莺几分尊重,其余人的面子压根儿不给,这会儿司卿让他们滚,他们自然就远远地滚了,与沁一起看守天什也比留在司卿身边好。
这个主人并不是真的如同在叶无莺面前一样温柔可亲。
“无莺。”
“嗯?”
“你知道我的,”司卿叹了口气,“我很讨厌那些不相干的人碰到我的身体。”
叶无莺:“……”
司卿抬起头,诚恳地说,“今天的状况是我预料之外的,西荒的雨说来就来,我又没有事前准备,现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的身体可承受不起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而且我希望能尽快和你一起再参与到对蛮族的战争中,所以最好的方法是现在赶紧泡一个热水澡驱散寒意。”
叶无莺已经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差点忍不住立刻拔脚离开。
司卿却稳稳抓住了他的手,反问说,“无莺,你在怕什么呢?这会儿的我根本没有半分力气,”他苦笑着,“你看,我这样抓着你的手,你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
这倒是实话,叶无莺也感觉到了,他的手是真的虚软无力。
“而且,这不是巫殿,我没法借助力量,真的没有那么强大,”司卿的声音都显得更低了,脸色也更加苍白,瞧着便知道十分虚弱,“我是绝对没法容忍那些护卫碰我的。”
叶无莺反驳,“你还有巫偶。”
“不行,”他半闭着眼睛,“我现在身体太虚弱了,能控制沁让她看住天什就已经是极限,多余的巫力真的调动不起来,再将夜他们召出来都困难。”
叶无莺:“……”
司卿一向有轻微的洁癖,如果让那些护卫来伺候他洗澡,恐怕这位宁愿就这么躺到床上去。
“无莺,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我的身体……你还有哪里没有看到过吗?”司卿的声音已经有些无奈了,“更何况,只是帮我洗澡,又不是要我帮你洗澡。”
叶无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瞥向司卿抓住他的那只手。
司卿的手指比普通人的要更长一些,他这会儿太瘦,就愈加显得那只手几乎没有半点儿肉,当真是骨瘦嶙峋,那指骨尖锐的棱角都仿佛能戳痛人。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恨司卿,却也不曾想过要刻意折磨这个人,那些伤害囚禁混杂的欢愉堕落让他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死了,司卿发了疯,替他将那些仇人一个个杀死,这样的报复他也不知道够不够,只是那个过程绝不会太美好的。所以叶无莺这回重来一次,想的是与司卿再无交集,甚至此生不见也好。
但世事总没有那么如意。
终究,他还是叹了口气,“好吧。”
吩咐下人烧了热水来,放进准备好的木桶里,水汽氤氲,带着令人舒适的热气。
叶无莺试好水温,才来替司卿脱下衣衫。
正如司卿说的那样,他的身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呢?原不必那样矫情,但对于叶无莺而言,却不是说简单就真的能镇定自若地帮着司卿洗完澡屁事儿没有的。
司卿的穿着很讲究,脱掉外衫之后,里面至少还有三层衣,现在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他自己身体不好,这方面还是很注意。
露出那白皙精致的锁骨时,叶无莺难免有些恍惚,这时候的司卿锁骨还是很平滑完好的,没有彼时自己给它增加的那几个带血的牙印,瞧着竟然有几分陌生。
司卿确实很瘦,比叶无莺印象中他的身体还要瘦不少,那本就宽阔的肩膀完全就是骨头撑着,一脱下衣服,就可以看得到他瘦得只看见骨头的肩背。
那一双蝴蝶骨线条优美十分漂亮,同样的,少了一些让叶无莺十分不自在的痕迹。
那些他曾留下的痕迹。
除此之外,确实如司卿所言,他真的对这具身体很熟悉。
不要说看过,每一寸肌肤他都曾触摸过,而每每看到这具身体,自己总是难以自控,觉得身体内部不知道什么开始发麻发颤。
“无莺。”司卿的声音低沉,他靠在叶无莺的肩部,伸手忽然抚摸了一下叶无莺的脸颊。
叶无莺差点儿将他直接丢出去,幸好死死控制住了自己。
他无法欺骗自己,哪怕不爱司卿了,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仍然能勾起自己的反应。
叶无莺毕竟经受过现代教育,他明白这叫什么,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和情感反应没有丝毫关系。他的身体对司卿有记忆,眼前这个人总是能轻易勾起自己那方面的欲.望,然后让自己在他的身下沉沦挣扎。
这恐怕——才是叶无莺没有办法与司卿成为“朋友”的原因。
不管重来几次,他们都不可能是朋友。
根本……做不成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