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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怎么让骊山囚徒成了章邯手底下一支军队的?”余子式有颇为认真地问道。
“京师中尉军与卫尉军抽调一部分作为骨干,充以四十万骊山囚徒,由骊山直接发往函谷关,章邯借势一役大败周文。与此同时,下令在关中各个郡县征发子弟兵拨往函谷关,命李由在三川郡牵制住吴广,周文战败后驻守函谷关外等候吴广,命章邯借此间隙迅速用司马欣等人征调的关中子弟将账下囚徒替换干净,待章邯再败周文后,他手底下的囚徒人马就已经全换成了关中子弟。关中兵马骁勇,当年号称死战第一,从关中曾经走出过声震六国的大秦铁骑,章邯带着这一支军队若还是输了,那才是出乎意料之外。”胡亥缓缓说着这一席话,借着案前烛火打量着面前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手。
“不会出事。”胡亥静静望着余子式,心中一处忽然柔软起来,声音也温柔和缓了许多,“再过几个月,东边战事就该结束了。”
余子式覆上胡亥拽着自己的手,忽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想起曹无臣白天找到自己说的那一番话,他的手有些许的颤抖。
余子式曾经对胡亥持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怀疑,历史上胡亥的下场实在太凄凉,他原先是真的不看好胡亥,甚至可以这么说,胡亥的手段没一样是他看得顺眼的。可直到骊山四十万囚徒征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兴许真的错了。
胡亥若是生于文景之治,依着这手腕,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余子式覆着胡亥的手攥紧了,他一点点加大力道。曹无臣劝他成全胡亥,成全大秦,那个从来都谄媚的掖庭小人像是一下子有了脊梁,一句句话说得余子式当堂无言以对。也是那一番对话后,自诩看穿这个朝代的余子式猛地察觉到一件可怖的事,他在自己的历史论中画地为牢,光论魄力与眼界,竟是连曹无臣都不如了。
不到最后的关头,鹿死谁手哪来的定论?
“胡亥,若是章邯函谷关一役没有赢,而是败给了周文,你会作何打算?”
胡亥原先握着余子式的手,闻言以为余子式是在担心,捏紧了他的手轻笑一声道:“先生,大秦的皇帝怎么能是亡国之君?即便是章邯输了,也就是时局稍微复杂一些,不会有事。”他胡亥是大秦皇帝,咸阳城外十二金人尚且镇压着大秦的国运,骊山大秦的龙脉还气蕴悠长,只要他还在咸阳坐镇一日,这大秦江山就将永远姓赢。
大秦的皇帝怎么能是亡国之君?余子式的脸色却是一瞬间苍白起来。
走出宫殿后,余子式一眼就瞧见了在阶下候着的曹无臣,两人相视而望了一眼,错肩而过。
“赵大人。”
余子式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刚睡了,你迟些进去奏事,至于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长公主华阳昨夜私下来掖庭会见了李斯,赵大人,若你是陛下,听闻此事你会怎么做?”
余子式一阵沉默。
“赵大人,听闻小王孙在你那儿,不知小王孙近来可好?李斯与长公主倒是惦记着小王孙惦记着紧。现如今东边战局稳定下来了,李斯仗着长子李由守三川郡谅陛下不敢动他,而长公主则是仗着京师两支禁卫统领大部分是王老将军旧部,王老将军刚走,陛下顾念对诸将王氏的旧情也不会动她,这两人于是也不知怎么的,心思就开始侧了,这局面对陛下而言尤其不利呀。”
“我说了,我会考虑。”
“下官心底也明白赵大人你的为难,人在世上谁不想一双手干干净净,若不是世道迫人,谁愿意去惹这一手腥?清白的名声放在史书中那真是好听,忠臣孝子,君子满嘴仁义道德压死一干卑劣小人,可拿捏仁义声名这还不容易吗?咸阳宫外长阶上,哪天没有几位撞柱的老臣对着皇位哭天抢地?那一撞可是不得了,为国死谏,头上流两滴血就成了剖心的比干,这忠义之名来得真是容易,可你若真是拿他们这群忠臣孝子的尸首去填充外城去抵御叛军,就这堆艳皮朽骨,纵是武安君在世也救不了这大秦社稷呀。”
余子式终于回头看了眼他,“曹无臣,拿活人的性命去塞天下悠悠之口,冤字当头,一顶大义帽子生生压死人,你这主意也不见得仁义到哪儿去?”拿他的性命不当性命,让他给胡亥一肩担了这些杀戮名声,用他的命去给天下人做个仁义交代,他若是不愿,那就是一个不忠不义。余子式觉得曹无臣这才是真正的人才,对君子用君子的法子,对小人用小人的手段,总归道理都是曹大人你的,别人不去死反倒是别人祖坟活该被雷劈,合着就曹大人你一个人国之栋梁深明大义?
余子式可以为大秦赴汤蹈火,但是你不能拿刀架着逼他赴汤蹈火还逼他歌颂功德。这手段就有些无耻了。
曹无臣略显无奈地耸了下肩,“赵大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余子式回头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后,他顿了一下脚步,“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曹无臣悠悠望了眼余子式,“赵大人,你可以仔细考虑,可局势却是步步逼人呀。”这如今咸阳的局势实在是太复杂了,一个长公主华阳直接打破了皇帝所有的布局,各方势力出了变故,形势瞬息万变,这实在是个关键的时候啊。
华阳要的是什么曹无臣没心思去琢磨,但是这交代必须给,否则到时候华阳挟王孙子婴真反了,大忠大义全在他们手上,这可不是杀人能平定下来的,到那时咸阳那是真是要变天了。
余子式走出宫后就停下了脚步,他在宫门口处一个人立了很久。这世上的事儿总是公平的,要改变些什么,总该付出些代价。
大秦的皇帝怎么能是亡国之君?
余子式记起胡亥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怅然,眼中却忽然温柔了起来。他与胡亥这一路实在是走得太累了,胡亥如今对他存的心思他看着真是心疼,一个大秦的皇帝,要什么没有?偏偏就是将这辈子扔在了自己身上,那不管不顾的样子真是惹人喜欢。
余子式思索了很久,最后在暮色时分走回了家。
李斯死了,处五马分尸之刑,满门抄斩,夷三族。
余子式去了趟刑场,纵横了一世的大秦铁血廷尉倒是神色如故,反倒是那李家小公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斯轻轻摸着李思的头低声在他耳边说着话,听声音像是在骂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可那眼神真是慈父到了极致。
余子式原先想过去问一句话,可走近了两步正听着李斯同小儿子讲李思小时候两人在城外牵着黄狗猎兔子,余子式站在原地没再上前。他不知道李斯有没有瞧见他,李斯视线一直没落在他身上,余子式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瞧不见他。
余子式是站在最前面看着整场刑法过去的,那恰好是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阳气最盛,头颅滚地,血溅满地,一门数百人全部无一幸免。
当真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里头最小的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岁而已,上刑前死死拽着泣不成声的**母,那双圆圆的眼睛恰好看入余子式的眼,而后就是一片模糊血色。余子式这辈子就没见过血腥味这么重的场景,耳边全是围观的咸阳百姓的嘈杂议论声,余子式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这一幕,一动未动。
救?怎么救?
都到了这一步,胡亥哪里还能收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谁先心慈手软谁就彻底完了,别说余子式劝不住他,就是先帝在世估计都拿胡亥没办法,真的动了杀意的胡亥,其实没人劝得住。
这事儿远远还没结束呐,而后就该是蒙毅与小王孙,还有长公主华阳,还有数不清的人,胡亥已经收不住手了,他如今也没别的有效手段,面对这种动荡的局面,唯有毫不犹豫的铁血镇压。这是条极为糟糕的路,不仅血腥,而且危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余子式命人收了尸首,所有人送回李氏旧乡好好安葬。他觉得李斯与自己搁在过去都绝想不到,自己竟是唯一一个给李斯收尸的人,满朝文武中也只有他这么个声名狼藉的权佞敢给李斯收尸,这无疑是对世道的一种大好讽刺。
曾经天下人都奉承说廷尉大人是个忠义的人,余子式觉得这人老奸巨猾,而如今天下人都纷纷皇帝附和说李斯是个奸邪宵小,余子式觉得李大人其实勉强算是个好人。
善恶到头终有报,也不知道李大人在黄泉与老同学韩非撞见了,两人会聊些什么。
余子式处理完李斯的事儿后,回头一看,曹无臣正静静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大抵是曹无臣一直弯腰低头的缘故,余子式一直觉得这人矮小,可如今扔人群里一看,曹大人其实相当得高,这要是年轻个十几岁,说不准还能配一配玉树临风四个字。
余子式放下手里的事儿走过去,拿袖子缓缓将手上刚沾上的李家人的血擦干净了,“这事儿皇帝要给李由一个交代。”
“用不上了。”曹无臣缓缓道:“李由到了雍丘,西楚项羽率十万兵马袭雍丘,双方人马兵力相差太悬殊,李由向濮阳章邯求援,率领军民固守,第四日雍丘城破,雍丘整座城池中仅剩十多位亲卫与李由死守不降,城中巷战之后,李由战死,死后双目仍睁,矛尚在手。李氏一脉至此已经绝了。”
余子式看向曹无臣,很久都说不出一个字,终于,他缓过来轻轻说了一句,“按你上回同我说的开始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