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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四老爷就直奔四太太房里,把丫头们全赶了出去,然后劈头盖脸的一通话砸下来,直说要把宜铵和宜菲记到她名下,说他后日便会安排族长进行一应事体,又严令她不许告诉老太太和五房那边,说完也不管四太太答允与否,便径自走了。
四太太僵在那里,足足呆愣了半日,方才想明白四老爷说的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顿时就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她房里的丫鬟们早见惯了她三不五时的就淌眼抹泪,只当是四老爷又给了她气受,早不当一回事儿了。后来见她饭也不吃,仍是不住的哭,比起往日的哭法又厉害许多,这才有些慌了,忙差了一个小丫头悄悄的往煦晖堂去请大小姐宜芝过来。
一时宜芝过来了,礼还未曾行完,便被四太太一把拉到身边,命丫鬟们出去后便抱住她开始哭诉起来,开头说的又是那些老话,“自我嫁过来,老爷就从没给过我好脸,只成日惦记着我那点子嫁妆,隔三岔五的或要或偷的弄了去给那个姓柳的贱人使,把个姨娘打扮穿戴的倒比我这正头太太还更光鲜体面。这倒也罢了,横竖是我命不好,忍着些儿也就完了,可如今竟是越发不肯放过我,变着法子要欺到我头上。”
宜芝早见惯了她这姨妈兼继母絮叨半日也说不到话点子上,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今日又是出了什么事,让母亲哭成这样?”
“大早上的,老爷突然进来张口就说要把那贱人生的一对儿女记到我名下,以后就算作是四房的嫡子嫡女。这要真把他兄妹两个记到我名下,等我死了,我那些嫁妆便全归了他们了,我多一半的嫁妆都已被他们娘弄过去了,就剩下这点子养老的棺材本他们还不放过,呜呜……”
宜芝一听就知道这必是柳姨娘眼气身为嫡女可得的公中那一万两银子嫁妆,且身份体面尊贵了,无论是将来说亲还是袭爵都有许多便宜之处,倒也不是就看上了四太太那么点子嫁妆。便问她继母道:“那母亲的意思呢,是答允还是不答允?”
“我自然是不答允了!他兄妹俩自小又没有养在我身边,侍奉我如母,虽只是个庶出,就仗着他们生母得宠,从来不把我放在眼睛里,除了每日晨起请安是再不到我这正房来的,便是这晨昏定省也时常找了个借口不肯过来。我略说上两句,老爷便冲我吹胡子瞪眼的发脾气,若是再把他两个变成嫡子,这院子里可还有我的活路?”
“更何况,当日若不是那个坏小子受了他娘的调唆故意冲撞了我,把我绊倒在地,害我一个已成形的哥儿硬是给掉了。我说了他几句,他反诬赖我说是我眼见就要生个嫡子出来,看他这个庶长子刺眼,想要害了他,真是冤枉死我了。偏老爷还拿他的话当真,不说可怜我掉了儿子,反倒说我不慈坏心眼,以后再不到我的屋子里来。只可怜我又是落胎又是着了委屈气怒,把个身子也败坏掉了,又讨了老爷的嫌,这么些年竟再没有过身孕。”
“铵哥儿那混小子,他害了我的儿子,如今倒想让我认他做儿子,好得个嫡出的名份,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这起黑心烂肺的下作胚子如愿!好孩子,母亲少不得又要再烦你一回,你去跟老太太说说,这等大事无论如何总得老太太给我做主才是!”
宜芝想了一想,摇头道:“还请母亲恕罪,我是不会去跟祖母说的。”
四太太一见连宜芝都不肯帮她,顿时急了,“好孩子,你便不看在我是你继母的名份上,好歹我也是你亲娘的妹子,是你的亲姨娘,这般要紧的关口上,你如何能撇下我不顾呢?可是你觉得在你这门亲事上,母亲没拦着你父亲,还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所以心里埋怨我吗?”
宜芝气得忙道:“我可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人,又何曾埋怨过母亲?老爷的为人行事我这个做女儿的再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的,最是个牛心孤拐,不顾我们死活的,这哪里能怪得到母亲头上。再者我也并不是要撇下母亲不顾,只是母亲也想想,祖母前几日才被老爷气得大病了一场,现今还在卧床调养,那日太医说了,祖母今后是再不能动气的,若是我再去说了这记名之事,万一又惹祖母动了气,伤了身,岂不是罪过,又如何对得起祖母素日看顾我们之情?母亲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四太太听了,也知她说得有理,半日无言,只是扯着帕子哭道:“我也知道此时原是不该去烦老太太再操心的,可这府里,我除了找你做个依靠,再求老太太替我做主,我又还能去求谁呢?”
宜芝拿了帕子替她擦泪道:“往日但凡母亲有所需,我都是一一的应了,从没不顾着母亲的,只是母亲还能靠着我多久?我最多再在这府里呆上一年,终是要离了这里的,那时母亲再有了事又找谁来相商倚靠。便是求老太太替母亲做主,老太太年事已高,也不能替母亲做一辈子的主,母亲是老爷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室夫人,凡事总得自己立起来才是!”
四太太嘟囔道:“你只说叫我立起来,可这女人出嫁从夫,老爷又是那么个性子,只一心偏袒小妾庶子,从不给我半分体面,可又要我凭什么去立得起来?远的不说,只说眼前这事,老爷定要把那两个孩子记到我名下,我又该如何对付?”
宜芝不紧不慢道:“他既要记到母亲名下,便不能不得了母亲点头,只要母亲拿定了主意,坚不松口,就是不答应此事,便是老爷也不能奈何你的。”
四太太想起早上四老爷丢下来的那一串言语,不由迟疑道:“瞧老爷早上那架势,竟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意思呢,也打算瞒着太夫人,只是来知会我一声,倒似这事已经十拿九稳了一般。”
宜芝又想了一回,道:“不管怎么说,老爷既要办成这件事,或是要母亲在族长前亲口答允把那兄妹俩记到名下,或是得写一纸文书说明此事。无论哪一种,母亲都不理他,看他还要如何再经办下去?”
“那,若是他们也不理会我,自管把他二人的名字在族谱上改到我名下呢?”四太太仍有些不大放心。
宜芝听了笑道:“母亲放心,便是老爷想这样做,族长伯公却最是个谨慎的,他必不会由着老爷胡来的。这不是还有两三日的功夫吗,待我再想想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一面又好言劝慰了她姨妈半日,方才回去。
先到了煦晖堂正房,见她祖母正在闭目小憩,便又悄悄的退出来,回了西厢房,却不进她的卧室歇着,反揭开采薇所居次间的门帘走进去,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
采薇正在临窗的一张小书案上临字,听见她的声音便回头笑道:“我正习字呢,算起来我今年就没几天正经练过字,这会子正被杜嬷嬷逼着在这里用功呢!”
待看清宜芝脸色,不由搁下笔起身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烦难之事,怎得眼中满是愁容?”
宜芝便先长叹一声,心知此事是定然瞒不住的,且她和采薇同住了这么些天,知道这位妹妹是个聪敏灵慧的,言谈间也每有些奇思妙想,且她身边那位杜嬷嬷识见也是不凡,况她们口风又都极紧,不是那等爱传人闲话的。便也不瞒着她二人,将那事一一讲了出来,也是想要多一二个人帮她想些主意。
采薇听完不免诧异道:“姐姐是知道的,先父在外任之前曾在京中任过大理寺卿,那是天下头等审案子的地方,自然是极精律法的。他闲时曾和我们说过,说是本朝律法有定,不许如这等以庶为嫡,‘凡诸立嫡违法者,徒一年。即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嫡以长,不以长者亦如之* 。’何况若是嫡妻始终无子的话,最后那庶长子便可名正言顺的以长立嫡,又何必这会子就急着要行这记名之事呢?”
“当日我爹爹还说,西秦时的家谱族谱之类只能官修,不得私人修记,想来也是为了防人任意在家谱上修改编篡。毕竟家谱系关血脉代系传承,若是记错了,可是混淆宗族血脉的大事。如衍圣公一族,传至第四十一代时曾就有门下家仆害死家主,偷改家谱篡位袭爵,且对正统一系子嗣大加残害,幸而活下来了一个幼子,日后长大成人,上书皇帝这才拨乱反正。”
“以此为鉴,是以那时候的家谱修订是极严格的,自北秦以后,渐许各家自行修录,于是如这等修改记名之事也便常见,只要得了嫡母的同意,有时便连官府知道了也不会追究的。但大都只是将女儿记到嫡母名下,一则既无涉家族宗支世系传承,二则记名为嫡女也是为了日后能说得一门好亲事,于家族中也有些助益。只是这记庶子为嫡子者,倒极是罕见的。”
“若是家中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何必要不认亲母反去记到嫡母名下呢?若是家中有好几个庶出儿子,偏记了个小的为嫡,那为长的岂有不闹起来的,告到官府,便是要被判徒一年。我觉得四舅舅想要行这记名之事,多半是为了二表哥的,姐姐不妨就把这则律法告诉四舅母,也好让四舅舅知道原不用如此费事的。”
宜芝冷笑道:“只怕老爷是担心铵哥儿庶长子的身份便是以长立嫡,将来袭爵时也仍是比不过铭哥儿的二房嫡子身份。”
四老爷的这份心事,采薇和杜嬷嬷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总不好说出来,今见宜芝倒不避讳的说了出来,便道:“如今顶上头坐着的是个什么身份,倒是对一应外室庶出子多有提携照顾呢!只是姐姐虽有心瞒着老太太,只怕却难瞒住,姐姐倒不如先跟外祖母少少的吹些口风、试探一二,让她也有些个准备,免得到时候一下子捅出来,又激得她老人家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