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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明珠知道宁凝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是余可告诉她的,余可说班里下学期会过来一个插班生,那插班生出钱在枫华大酒店请班里的其他人吃饭。枫华大酒店是常岭最气派的宴请场所,听说许多新婚夫妇为了能否在这地方摆喜酒而闹翻了,因为它有一个不怎么美妙的特点。
贵。
霍明珠吃了一惊,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对霍明珠而言非常熟悉!从小到大这样和她“狭路相逢”的人只有一个——宁凝。而在去年年前,她和对方狠狠地闹翻了,成了许多人眼里的闹剧!
霍明珠有点头疼。
以前她和宁凝针锋相对,纯粹是因为她们之间有个最大的矛盾:关逸。关逸和宁馨月交情不错,宁凝这个妹妹以前也常常能和关逸见面。对于她来说,宁凝是靠近她未婚夫的“可疑人物”;对于宁凝来说,她是“横刀夺爱”的卑鄙小人!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霍明珠和宁凝之间永远水火不容。
现在不一样了。
霍明珠的世界不再只有关逸一个。霍明珠有了很多想做的事,也有很多想要学的东西,不管是网络上的还是现实里的,都让她不得不付出十二分经历的面对!霍明珠已经不想和宁凝吵了,如果不能借力打力让他们宁家人自己闹起来,那她绝对不想再沾宁家的麻烦。
霍明珠心存侥幸般问道:“那个插班生应该不姓宁吧?”
余可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插班生姓宁?”
霍明珠:“………………”
余可给霍明珠八卦:“听他们说插班生的哥哥也在这边,很年轻,但已经很厉害了,穿着西装蹬着皮鞋,头上打着定型水,看着就像港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老帅老帅了!”
不用怀疑了,那插班生肯定是宁凝。宁旭虽然不算顶聪明的人,但他的卖相还是很不错的,正是高中女生梦中的白马王子。再加上他出手阔绰地请客,常常有宁凝的朋友迷上他!
宁旭很有原则,从来不吃这种窝边草,反倒死心塌地地去追求白珊珊。
霍明珠揉揉额头。
霍彦见霍明珠挂断电话后有点苦恼,不由怂恿:“我们出去逛逛吧!”
霍明珠爽快答应:“好啊!”两人照旧是共骑一辆自行车,霍明珠抱紧霍彦的腰,要霍彦哼歌给自己听。霍彦最疼妹妹,当然不会拒绝,兄妹两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终于又找回了最开始的轻松愉快。
霍明珠把霍彦搂得更紧:“哥哥你最好了!”
霍彦得意地哼了一声,颇为自得地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哥哥。”
两个人又绕道去旧书店附近的老头儿家里。老头儿家的鹦鹉依然非常可爱,霍彦又开始教它使坏:“臭老头~臭老头~”鹦鹉跟着喊一声,他就奖励一颗瓜子,弄得鹦鹉越喊越起劲,连翅膀都挥了起来,表情十分到位,感情十分充沛!
老头儿抄着扫把过来了:“混小子!有本事你别跑!”
霍彦笑嘻嘻地站在原地:“我没跑啊。”
老头儿见他俨然已经成了滚刀肉,打也没用骂也没用,顿时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转身往里走。霍彦没脸没皮地拉着霍明珠跟上。霍明珠好奇地往里一瞧,就再也挪不开眼。
老头儿姓梁,叫梁开怀,但他一生都不怎么开怀。梁开怀有连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跟着母亲出了国,十几二十年没回来过;儿子一个很年轻就被派去做保密工作,已经许多年没露脸,连是死是活都没个音讯;另一个儿子去了南边经商,一年也不回来几天。
梁开怀早年是唱戏的,如今没唱了,画脸的手法却没搁下。他每年都会叫人买许多面具,在上头练习画唱戏的大花脸,他手艺好,邻里都知道,不少小孩会趁着他不注意趴在外面看,甚至还偷偷拿回去玩儿。
梁开怀脾气不好,遇到这种事都会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小孩骂得哇哇大哭。是以他不近人情的名声也传开了,和周围的人一直不怎么友好。
梁开怀抽烟抽坏了嗓子,很久不曾再开腔。听到霍明珠乖乖巧巧地问好,梁开怀说:“你这嗓儿不错,要是早个几十年,我肯定把你拉进戏社。”
霍明珠说:“以前我爷爷在世时也很喜欢听戏,还教过我几句呢。”
梁开怀说:“这样吗?你会唱哪一段,要不唱给我听听?”
“好啊,”霍明珠耳根微红,但还真给梁开怀唱了一段,“……一去三日无家报,活活斩断凤鸾交。望金山不由我银牙咬,青儿与我把橹摇。腰间宝剑双出鞘,拿住了秃驴就莫轻饶!”这是白蛇传里的一小段,最后一句唱得尤其爽利,有种骂人的痛快感、
梁开怀:“…………”
谁家的爷爷会教孙女把戏唱成这样?
霍明珠觑着梁开怀的脸色,小声解释:“爷爷一向很有个性。他说他把这段教给我,往后我给别人唱的时候都会觉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梁开怀不得不说:“果然很有趣。”
霍明珠说:“其实爷爷是真的喜欢!爷爷小时候进过戏班,据说还挺有名呢,后来他进了军队才把戏功给落下了。后来仗打完了,爷爷又要忙着养家和做事,自然没时间把它捡起来,这一来二去也就彻底荒废了。爷爷常说他唱的是荒腔野调,早就没了根本。”
梁开怀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想到霍明珠口里的“爷爷”可能不是霍彦家里那位,他问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霍明珠说:“我爷爷叫霍乾,乾坤的乾!”
梁开怀浑身一僵。
他说道:“你说你爷爷叫什么?”
霍明珠说:“霍乾,乾坤的乾。”
梁开怀面上的神色变得很古怪。本来已经老去的五官,一瞬间迸现了几分欣喜。可惜这欣喜很快就因为想起霍明珠刚才那句“在世时”而消失无踪。他苦笑着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真是越来越害怕听到老朋友的消息啊……”
霍明珠好奇地看着梁开怀,等待他的下文。
梁开怀却没说什么下文。他言简意赅:“我和你爷爷也算认识,不过两个人都放弃了唱戏,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应崇文坚持得最久。”
霍明珠听得似懂非懂。她把目光转到那些面具上,一个一个辨认过去。看到最后她夸道:“梁爷爷你真厉害!”
梁开怀说:“厉害什么?没别的事干,瞎倒腾。”
霍明珠拉着梁开怀问他几个没认出来的面具代表什么。一老一少相处融洽,霍彦在一边抱着手臂补眠,他能写出那首参赛曲子,很大程度上是受梁开怀影响。这老头儿过得有点糟糕,但底子很扎实,他跟着学了不少,暗暗用在了自己的曲子上……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总是这么奇妙,梁老头对他不假辞色,却把许多最宝贵的东西教给了他;齐贺对他关怀备至,到头来却身陷囹圄。
霍彦皱了皱眉。
离开梁老头家后,霍彦又载着霍明珠绕着大路骑了一圈。回到家他累得够呛,躺平到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一早,他趁着其他人没醒悄悄出了门。
霍彦戴了顶鸭舌帽,骑着自行车出了城,往郊外的红星监狱前进。红星监狱门口悬着颗大红星,据说这东西很邪门,当年有个死刑犯不知怎地疏通了狱警,大摇大摆地准备离开监狱。结果到了这地方,这红星恰好砸了下来,把那死刑犯给砸死了。真的砸死了,就那么不大不小一颗红星,居然能把一个人给弄死!
因此进入红星监狱的人,心中大多有些惶然。霍彦听说过许多监狱故事,想到齐贺孱弱的身体、温和的脾气,霍彦眉头皱得更深。他心中有许多疑问不曾问出口,因为事发之后他一直不愿意再见到齐贺,于是也打定主意不再询问。
可美国之行以后,霍彦忽然放开了。在美国,这种抄袭事件并不少见,被倒打一耙的人也不是他独一份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怎么能一再退却,不去找出答案!
所以霍彦来了。
霍彦规规矩矩地按照探视规定填写各项表格。
很快地,齐贺出现在他眼前。
霍彦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身穿囚服的齐贺在对面坐下。又是三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年?霍彦冷静下来之后想到了许多疑点,他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齐老师,当时,你并不是想杀我的对不对?”
齐贺安静地与霍彦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监狱里的日子好过吗?当然不好过。
他以前在这里生活了三年,那三年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难以言喻的折磨。可是那有什么办法?他永远没有办法拒绝白珊珊。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白家一粥一饭地把他养大……白珊珊是他生命里唯一的意义。他学音乐是为了她,他甘心入狱是为了她……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假如突然发现以前做的都是错的,突然发现自己也有喜欢的东西,未免太残酷了。
尤其是在他已经亲手把那一切毁掉之后。
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这样,只有再进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再在这个见鬼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他才能搬开压在心头那块沉沉的巨石……
如果离开这里,他也许阻止不了自己继续去帮白珊珊,继续给白珊珊写歌,继续做所有卑鄙又龌龊的事……他会发疯的,他真的会发疯。他也渴望正式演奏,渴望正式唱歌,渴望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喜欢的人身边——
可是,他再也不可能满足那样的渴望。
齐贺一语不发。
霍彦从齐贺的沉默里读出了不少东西。
他已经可以确定齐贺当时并不是要动手。从齐贺的角度,他应该看得见窗外拿着相机的霍明珠,也听得到门边的动静。但齐贺还是动手了。
那代表什么?这代表齐贺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他。
齐贺是想把自己关进监狱。
这代表齐贺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
霍彦正是因为猜到了这一切,才会过来一趟。
曾经他是真心爱戴这个老师的。
霍彦问道:“连我也不能知道为什么吗?老师,你曾经对我那么好,我不相信那全是假的。”
霍彦的声音很低,却直直地敲在齐贺心头。
齐贺眼底掠过一丝痛苦。
霍彦说:“老师,我有权利知道一切的。曾经,我那么信任您……”
齐贺唇微微颤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他不是故意偷拿霍彦的曲子,只是控制不了自己?谁会信这种话?谁会信这种鬼话?
霍彦说:“我从叶医生那认识了一个曾经在监狱这边做心理疏导的医生,他对我说你心里藏着太多事,要是不说出来的话,迟早会出问题。老师你真的不能对我说吗?”
齐贺握了握拳。
他确实有点印象,当初那医生就是用霍彦现在的目光看着他,带着同情,带着怜悯,带着惋惜……
他痛恨这种被悲悯的感觉,但又生出了一种无法压抑的倾诉欲。
齐贺说:“没错,你有权利知道一切。霍彦,答应我,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霍彦说:“好。”
齐贺说了个故事。故事前半段霍彦已经从别的地方听说过,无非是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后来白珊珊有了当明星的野心,大胆地答应一些纨绔子弟的邀约,参加当时被禁止的群体派对。齐贺负责把风,在警察差点发现白珊珊时,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抡着拳头袭警了。
有了他这么一闹,白珊珊几人有了逃脱的机会,一下子作鸟兽散。
而齐贺因为“流氓罪”和袭警罪名,被判了三年。白珊珊没有到监狱看过他,只让人捎过几句话,说会等着他出狱。
结果他出狱之后,白珊珊哭着求他替她写曲子——
齐贺安安静静地当了几年枪手,结果悲哀地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曲子来了。是的,再也写不出来。他不是没有技巧,不是没有经验,不是没有相应的知识,但是有一样东西永远从他脑海里缺席了。
——灵感。
于是他走上了剽窃学生曲子的不归路。
在白珊珊曲子发行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提心吊胆。但心里突然又有种期望,盼着这件事早一点被发现,早一点出岔子——早一点,早一点,再早一点。他已经撑不住了,他需要休息,短暂的,或者永久的。比之平时遭遇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要比那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他真的想要休息了。
他在供词上最后一次维护了白珊珊。不会再有下去了,两次身陷囹圄的他,再也没有能力帮她了……
霍彦听完齐贺的话,探视时间刚好到了。
霍彦怔怔地走出红星监狱,站在大门前好一会儿,才勉强挪动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齐贺所说的一切都那么遥远,但齐贺脸上和眼底的绝望和痛楚有那么地清晰、那么地明显——
霍彦到家后依然有些失魂落魄。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拿过身边的吉他轻轻地弹奏起来。旋律毫不停顿地从他指尖溢出,曲调灰暗沉凝,仿佛被压在水底的风。明明音色十分明快,听起来却有种从心底钻出来的痛苦。
霍明珠和维斯利早就注意到霍彦的异常,他们一左一右趴在门边偷听,结果听着听着不知怎地掉起了眼泪。明明那旋律是很轻快、很愉悦的,听的人却像被迫吞下了裹着糖霜的苦胆一样——尝过了甜以后,苦的会更苦。
霍明珠等霍彦弹完才敢敲门。
门里安静了很久,霍明珠才听到霍彦说:“进来。”他的声音有些涩哑。
霍明珠推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平时乐观又开朗的霍彦,这时候满脸都是泪水。他正抬手在脸上抹着泪,稍稍转开了身,不愿霍明珠看到他这一面。
霍明珠不放心地问:“哥哥,你怎么了?你遇到了什么事吗?”
霍彦强打起精神:“没什么,你不要瞎担心。”
霍明珠看着霍彦。
霍彦也看着霍明珠。
霍明珠决定不追问了。她换了个话题:“刚才是哥哥写的新曲子吗?我好像没听过!不过我不喜欢,这曲子太难过了,维斯利刚才都听哭了!”
维斯利不服气:“明明你也哭了!”
霍彦怔了怔,说:“我随便弹的。”
霍明珠兴致勃勃:“哥哥你给它起名了吗?”
霍彦再一次沉默。
好在这次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把手按在吉他上,开口说:“就叫‘所谓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