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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沿香闻言,猝然站直,回过头来,强忍着痛意,大声道:“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过,到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你会……你会……”
洛苏华的声音更轻更柔:“香儿,来不及了。”
夏沿香猛地睁大美丽的双眼:“你……宁愿看着我走?”
洛苏华眼中沉痛之色更甚:“对不起。”
穆青露气极了,连叫:“荒唐!荒唐!”段崎非比她冷静,疾向洛苏华劝道:“二公子,离明日午时还有七八个时辰,要留沿香,现在还来得及。”
洛苏华缓缓地摇头,缓缓地说道:“我不能留你。香儿,对不起。”
段崎非扬声道:“为什么不——”话音未落,穆青露已厉声打断他的话:“小非,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他不愿意娶沿香,他生怕娶了沿香,洛大哥会记他仇,他的前途就彻底断送了!”
段崎非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劝他——”可穆青露的话已如天庭鸣雷一般,将夏沿香一颗芳心兜底击穿。她仓惶抬起头来,盯住洛苏华:“苏华?是这样吗?是吗?”
洛苏华似下定决心一般,扭开头去,不再望她,过了一会,慢慢挤出四个字:“就算是罢。”
夏沿香不再出声,四周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安静到似乎不像人间。
穆青露的声音猛地击破静寂:“沿香,我们走!让他慢慢蜷在破屋子里等着出人头地!前途,哼!你这种人,能有甚么前途!”
段崎非见洛苏华油盐不进,心中也渐渐愤怒起来。他想了一想,朝夏沿香问道:“沿香,洛堂主……他后来是怎么对你说的?”
夏沿香犹自呆立当场,似未回过神来,只轻轻地反问:“洛堂主?”
段崎非点点头,望了洛苏华一眼,目中也带了些许不屑:“是。纵然发生了这种事,以洛堂主的为人,想必也不会放手不顾罢?”
夏沿香秀眉轻蹙,恍恍惚惚边忆边道:“洛大哥?是了,他……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仍然可以……”
她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苦笑来:“他说要我今夜好好想想,可即使他这样说,我又怎么能……”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神采慢慢聚拢,似已不像方才那般茫然无助。她突然从穆青露怀里挣开,向洛苏华走去。边走,边伸出手:
“苏华,既然这样,甚么也不必多说了。你……也把灵雀发簪还给我吧。”
穆青露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在旁道:“也好!从此一刀两断!沿香,不要怄气,留下来,嫁给洛大哥吧!偏当这窝囊货的嫂子,亲眼瞧着他将来能有甚么前途!”
夏沿香叹息一声:“青露,别说啦。”她将视线投向洛苏华,眼神中的爱意与痛意竟都已收敛起,只余下两波无绉无影的清潭:
“还给我吧。”
洛苏华的身影在灯火中一晃。他下意识抬手往胸前一探,突然又放下。夏沿香睁大眼睛瞧着他,突见他淡淡地笑了笑:“发簪……没有了。”
夏沿香眼中清波一惊:“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
洛苏华没有看她,语调却突然转为轻松:“不瞒你说,香儿,当初我赴你的约,本为好奇心驱使。你生得美丽动人,又对我青眼有加。我与你结誓定约,倒有一大半……是出自感动,而非真心。”
他说到这里,突然凉凉地笑了笑,续道:“那以后我每想到洛堂主,心中都有愧疚。今日风波一起,我益发觉得当初不该违心行事。所以,香儿,我以往说过的那些轻率话,你……不如都忘却罢。至于你赠我的灵雀发簪……对不住,今日傍晚回来的时候,我已将它毁得粉碎,远远地丢到湖心了。”
夏沿香定定望住他,玉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你!你……不是真心的?!”
陡见白影一晃,穆青露早已闪到洛苏华面前。段崎非尚未来得及作反应,她已抬起右掌,“啪”地抽了洛苏华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竟敢耍弄沿香!”
她气得俏脸煞白,又厉声喝道:“懦弱的东西!你戏弄了洛大哥的心上人,还敢自称对他有愧疚?!——去照照镜子吧,你虽是洛大哥的弟弟,但却比他差一千倍、一万倍。他敢做敢担当的事情,你连想都不配想!”
她说完这几句话,抽身掠回原处,从怀中摸出一块手绢,仔仔细细地将右手揩了又揩,仿佛方才触碰到了极脏极秽的东西一般。
洛苏华抬手捂住左颊,一言不发。丝丝缕缕血痕顺着他嘴角淌下,那桃花瓣儿般的印记在血痕与残灯的照映下,突然由绯红转为鲜红,几似要荡旋出诡秘妖艳的舞步。穆青露与夏沿香正在心情激震之时,谁也没去瞧洛苏华的神情。段崎非却看得真真切切,心中猛然一惊,再定睛细望,却见洛苏华已神色如常,只平淡地举起手背,将嘴角的鲜血一一拭去。段崎非回头瞧了一眼残灯,心想,莫非它方才回光返照,爆了一记灯花,光影晃动,所以自己才有了那般错觉?
四人默默无言,窗前钟漏滴答作响,偶尔有夜风透过门扉钻进来,将灯烛微弱的火苗拨弄得左摇右倒,大滴大滴烛泪缓缓滑落。
良久,夏沿香才缓缓转过身,向段崎非和穆青露道:“青露,崎非,我要走了。今夜就当我从没来过,此事往后再也莫要提起。”
穆青露道:“一言为定!沿香,你莫伤心,这一个没有担当,不代表别人也没有担当——走吧,我陪你回去。”
夏沿香低声道:“我自己走吧,一个人清醒清醒,也是好的。青露,崎非,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们。”
她说完,坚决地不要人陪,独自向外走去。她身上的宽大黑色斗篷轻轻摆动,将她柔和的身形化作虚梦游影一般,渐渐消失在门外,几乎让人觉得她的确是虚无的,她的确未曾来过。
穆青露怔怔地立在屋中,片刻,才喃喃道:“沿香她……会不会想不开?”
段崎非低声道:“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你瞧她离去时的眼神。”
穆青露道:“那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说着,一转眼却瞅见洛苏华已举起桌上残灯,转身向二楼踽踽而去。她张口便似要叫,段崎非却将她拦住了。
段崎非微微抬头,向正上楼梯的洛苏华说道:“二公子,难道你不怕我们先前也将洛堂主引了来,他在外头一字不漏地全听了去?”
洛苏华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唯有手中火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映得一忽儿浓黑,一忽儿淡弱:“洛堂主贵人事多,从不曾屈尊驾临此处。”
段崎非哑然。却见洛苏华再不停留,举着灯烛缓缓消失在二楼。他拉住穆青露,低声道:“走吧。”
穆青露悲声道:“不走又能如何呢!”
段崎非拉住她,二人一同退向屋外。
二楼斜斜漏下残灯光影。在从木门外投进的若隐若现的月光里,段崎非正要出门,眼角却似瞥到屋中有个甚么东西晃了一下。他心中一警,下意识朝那里望去。
却见那架白绢屏风静静立着,方才的晃眼仿佛正因为它。段崎非向那屏风靠近两步,仔细一瞧,方才舒出一口气——他自从进屋后,一直以为屏风上蒙的只是空空落落的素绢,却没想到素绢上竟然也织着图纹——那屏风上以极淡的白线绣着一条条纹路。那白线材质似乎颇为奇异,只在月光折照中,才会泛起淡淡的光晕,人从它面前经过,一遮一明,那光晕流转,才似有东西晃动一般。
段崎非瞧了几眼,才低声道:“这不就是他那玉佩上的图案吗?”
穆青露闻言驻足,向屏风一瞧,鄙夷地道:“啊,是那头麒麟。好可笑,他母亲在九泉之下要知道生出了这样的‘麟儿’,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丢下这两句话,头也不回地掠出屋去。段崎非又扫了屏风一眼,轻叹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完,紧随穆青露,也远远地离去了。
那一日是天顺七年六月初四。那夜不炎热,反而有些微凉。天际流云淡薄,夜月光中泛起淡淡紫雾。
雾、云、月,俱为沉默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