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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是六月初六,又是从小翠的话里晓得的。好像所有关于楚邹的最新动向都离不开小翠那张嘴儿,瞧着这姑娘也是对他入迷甚深了。
张贵妃宫里头的活,到这天才算结束。申酉交接的光景,左端间棂花格子内,陆梨正收拾着碎布片儿。张贵妃着一袭明丽宫装,正坐在外头的嵌玉雕花罗汉榻上说话。宋家的二公子宋玉柔前阵子随他三叔去了西南,弄回来两只金丝仓鼠,被宋玉妍抱了一只进来讨自己欢心。张贵妃脚边可养着猫,和鼠反冲哩。老二说他要,这便让他过来领走了。
母子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楚邝的眼睛总管不住时不时往陆梨那边瞄。陆梨穿着淡樱花的斜襟衫子,底下是葡萄紫的襦裙,腰间系一条略深点的同色娟带。腰细细的,胸和屁股也不是特别大,却刚刚好的晃人心神。
楚邝不信她不知道自己在看她,但她那么淡定地垂着眼皮子,可见这宫女心机有多沉。这种明明知道又偏对自己漠然置之的感觉,让楚邝心里像堵着一团什么。他有种想把陆梨扣在身下,然后狠狠捏狠狠揉和掐痛她的念想。
楚邝收回眼神,暗暗磨了磨牙关。
他自以为看得不经意,并且满面的冷漠,但其实都被做母亲的尽收眼底了。
这世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愫也奇怪,想当年张贵妃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刚进裕亲王府,看着忧郁清寡的楚昂,是并没有把他搁心上的。怎料到后来却一发不可收拾,为了爱他抢他占有他,镇日一门心的寻着法儿和女人斗。虽然争来斗去到最后除了为争一口气,对于楚昂他这个人反倒是不重要了。
现如今老二这般反感这个小宫女,显见得是把她记挂在心上。臭小子没心没肺,他自个不晓得罢了。陆梨这丫头也是长脸,换作是别个宫女,早不知怎么脸红啊局促啊脚尖儿都站不稳了。她却兀自由着老二去,就这份气定神闲的宫廷气度,总算自己没看走眼。
宋玉妍喜欢老二没错,但皇储的位置不定,宋家那头就一直没吭声。他们宋家惯会权衡做人,这点从楚昂潜邸那些年的低调就可看出来了,如今呢,门楣可是有多光耀。张贵妃猜着宋家大抵有在等老四的意思。但不管宋玉妍最后到底是不是和老二,侧妃里头出个这样小门小户又体己好拿捏的总归是不错。
她便暗自敛下心思,对老二嗔道:“嗻,快甭喂了。再喂该噎着,回头东西没拿回去,倒先撑死在半路上。”
悠悠慢慢的中年妇人嗓音,宫里头说话总是这样,带着几分淡淡的喜气与安详。楚邝这才回神,低头看见仓鼠嘴里已经塞了好多豆子,便把手上剩余的一丢。
对面母妃的目中漾漾光彩,他略有点心思被窥探的窘意。寻思着老三今日进宫,他那两岁大的小子还不认识自己,楚邝便准备把这只仓鼠送给楚恪。当年与楚邺虽然因为小麟子的死生了隔阂,但和那小不点点大的可没关系。怀上和生下时自己都不在,见着了就把头埋在老三的怀里躲,楚邝又宠他又不得劲。
想了想便站起来道:“那儿子就告退了,母妃安置。”说着把笼子一提,英健的身躯几步出了景仁门。
张贵妃朝陆梨走去,心里是很舒快的。这些天陆梨给她炖了几样小食,叫她胃口畅开,而皇帝也常来。果然要套住一个人就得拴住他的胃,从前的孙香宁可不就这样。
张贵妃说:“收拾得怎样了?”
陆梨兜着篮筐答:“都差不多了,这些布头碎子准备扔掉。那边五个箱子是不要的,其余五个里装着殿下的衣袍裤袜帽子腰带各类,娘娘可要打开来看看?”
有条有紊,张贵妃赞许地点点头,摆袖道:“倒不必。那不要的自有人来抬走,这五个箱子一会儿你跟着太监送到老二院里头去,把各类标签贴上,省得回头奴才们弄乱。”
她本是个精明傲慢的角色,对自己的态度却总是和颜悦色,这点叫陆梨不是很懂。但陆梨也琢磨不通,便柔声应了句是,乖觉地等待太监搬动箱子。
清宁宫皇子所可远,在外朝哩。出了东一长街,跨内左门过崇楼与御膳房,拐个弯儿才能到。陆梨是有点小兴奋的,期待能在路上看到吴爸爸。
傍晚夕阳洒照,紫禁城沐浴在一片橙黄的霞光里,桂盛橘色刺绣的曳撒上也闪着霞光,正在宫墙跟下骂人。他养的鸽子一到傍晚就满天空飞屎,这条街上逢那个点都没人走的,不晓得哪个看不过眼的太监在暗处里对他的鸽子打了弹弓,掉下来几根鸟毛。
他手里持着那鸟毛就杵在宫墙下骂:“哪个不长眼睛的小畜生,甭叫我认出你,咱家认出你该把你那两手剁了喂狗吃!”
已经快五十岁的桂盛身材比从前微胖,看着也没那么阴险狡诈了,但还是在憨敦中看出狭隘的气量。陆梨就止不住笑,她笑起来总是特别好看,眼睛里莹莹亮,不自觉地把两排雪白牙齿并起来。
桂盛看见她走过来,莫名的有些哑语,话就愣在了半道。倒是认不出陆梨的,就是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恍惚。
身旁的小宫女就对陆梨低声说:“瞧,陆梨你如今可长脸了,连桂公公看见你都不骂。”
陆梨连忙道:“哪呀,他那是一时忘词儿了,咱们都一样。”
她如今可是个得宠的,不仅没看不起人,眼睛没往上抬,还说“咱们都一样”。那宫女立时觉得亲近了起来。
一路从御膳房绕过去,膳房外头干净无人,倒是没看到吴爸爸。穿过几株槐树,走进三座门内就到了清宁宫皇子所。
三岁多的十皇子在叠方块,一旁宫女给喂着点心。陆梨微微颔了颔首过去。
老三楚邺抱着孩子,正与老二在廊檐下逗弄小仓鼠。楚恪回头看见陆梨,就叫了一声:“怒泥,瞧,那个是我结识的怒泥。”
好像在宫里有认识的熟人是件很了不得的事儿似的。
楚邝和楚邺抬眉望过去,然后便看到陆梨领着几个太监,一娓裙裾翩翩地迎面而来。喜娟蹲在院子里插花,轻轻招呼了一声“梨子”,陆梨对她亲密地眨眨眼睛。
楚邺看得有些错神,老二便在旁冷哼道:“你也觉得像么?”
又自顾自接下去解释:“看着是像,可惜脾性全不一样,我观察了不少日,惯是个巴结往上的丫头。”
(2)
“呼——呼——”
假小麟子尸体被抬走的那天早上,楚邺从清宁宫一路穿越长长的东筒子长街,跑得气喘吁吁地杵在积雪的顺贞门下看。那小太监瘦薄的身条被烧得一片焦,已经辨不出本来模样了,但长短却是正合适的。他虽少年时生病少了,却从未跑到那样长的路,冬日冷风从两面宫墙下呼呼地吹了他一路,那鼻腔里的酸涩便哽得他喘不上来气。
他是最晓得小麟子一条命活下来的不易,打小小时候被俩太监搁在破院子里,还不会翻身不会爬,白天太监去当差,她一个人就在破炕子上头咿呀呀,忽然有一天,他就看见她自己站起来了,忽然又一天,又看见她牵着一条狗儿在宫墙根下瞎溜达。她都不知道他有多怜疼她喜欢她。可惜他从不和他的小四弟争。楚邺便对着那尸体艰涩地咬了咬嘴唇,然后默默地在母妃安排下筹备起婚事。
但那日诧然见到陆梨,一路看着她从自己跟前轻盈地恍惚过去,他心中怎就觉得她极可能是。但楚邺可不会告诉老二,只是道:“我也未曾打过交道,是也不是并不知。”
“隔日爷去探探她,没得让她顶着一张死人的脸,镇日在爷眼皮子底下晃。”老二弹了弹仓鼠笼子。
楚恪听了在旁接茬:“她不是死人,小四叔说她是妖怪哩。”
没料到老四竟然还与陆梨见过,楚邝和楚邺闻言立时看过来,兄弟二个俊脸上都不掩惊讶。
楚恪想起那天的小四叔,先头还在雕刻哩,粉儿乱飞着。忽然听见怒泥来了,就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不让冒头,还装模作样地侧着身子像没看见她一样。可他把她掉在地上的镯子收起来,故意等她走到门边了才提醒她。楚恪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能照出她妖魂的玉镯子。
怒泥可不就是妖怪吗?
见爹爹和二叔看自己,他便抿着小嘴儿回忆:“她偷看四叔了……四叔也偷看她……给叠被子、分糖吃。”
“他两个背后打听。”
最近内廷都在传,说废太子某天傍晚在宫墙下站了站,又说给狗也改了名字。破天荒呐,皇帝进膳都多用了两口饭。
这些年父皇虽把他老四圈禁着盛怒不消,可那废宫门是从里头上锁的。楚邝拼老命打了场胜仗回来,到了儿也就是个本应得的王爷,父皇等的还不就是他老四自个出来磕个头,认一错的问题么。这样偏袒他老四也是没谁了。但那小子生性里有自暴自弃的逆反,这宫里头能叫他主动让方寸的人可为数甚罕。
楚邝讽蔑地勾了勾嘴角,逗楚恪道:“哦?倒有这样巧么。告诉你二皇叔,那丫头都去过几回?”
楚恪先答了两回,又顷刻摇摇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老三就拍拍儿子的小脊背,应道:“甭管是与不是,死了的就是死了的。方才我去瞧过老四,病得厉害,你那边差事既已忙完,回头我母妃便请了父皇旨意,把她送跟前伺候着吧。左不过一个宫女。”
“就搁这儿,我好上签子。”对角侧殿里,陆梨正安排着太监摆放箱子。然后微蹲下-身,在各个箱面写上标签。练了一个多月,能用右手了,虽然字写得是不好看。那樱花衫子把身段勾勒,丰盈与瘦都恰到妙处,楚邝便回头道:“我母妃看似想把她弄到我身边,这事儿可由不得我决定。”
固执地撂这一句,表明了是不苟同,然后就拂袖走了。
陆梨把几个箱子收拾好,喜娟早就等在树荫下。有点兴奋能在这里看到她,眼睛里亮盈盈的,拽着陆梨说:“内廷里制度严,没想到还能派你出来。”
陆梨答她:“这些旧衣物多是我整理的,叫我出来也正常。”
喜娟瞥眼:“不然。这签子在贵妃宫里头就能上,叫个嬷嬷也能出来,没得派你一个多跑这一趟差。我猜着娘娘她是挑上你了,存心把你往二殿下的跟前晃。那次庆功宴殿下压根儿没瞅中谁,先头娘娘挑我们,大抵也就是那层意思,眼瞅着都不成,怕是要重新物色人选了。”说着抿嘴笑,脸上不掩欢喜和羡慕。
陆梨倒是从未往这方面想,心里不由暗暗打了个咯噔。嘴上忙笑道:“哪儿能呢?明儿我的差事就结束了。这话千万别叫讨梅听见,她若误会起来可不得把我撕了。”见另一个随行的宫女也忙完,便往院外头出去。
回去的时候就听说楚邹病了。
酉正的光景,太阳才落山,要值夜的都在前头分晚膳,宫女住的下院里略显空荡。空气中飘着西瓜的味道,小翠一边吃,一边和正在洗衣服的缪子议论。说:“啧,烧得嘴皮子都结痂了,瞅着让人心肝颤。皇上这回倒是亲自允了太医过去瞧,只说是被落下的瓦片咋了,得了个破伤风。”
缪子听了不解:“奇怪,好好的瓦片怎就落在他肩上。”
“不是肩上,是在后胛骨位置。我也觉着纳闷,伤在这位置,非得是弓着身子站在屋檐下的,但弓着身子站在屋檐下能做啥,我猜着必是自个洗衣裳洗出来的。”
缪子见她琢磨得出神,便嬉笑调侃:“哟哟,瞧瞧这谁呀心疼成这样,你去给他洗好了。”
小翠听了脸一红,想到废太子邪那副常年阴愠的俊美模样,羞得连忙撩水泼缪子。
陆梨抬脚进门,便被撒了好几滴。下意识拂袖一躲,问道:“说的什么呀?怎听着像是有人病了。”
缪子连忙抢着揶揄道:“她还能说谁?送几次衣裳就送出春心来了!嘴里头除了西北头的那位爷,她还能再有谁?”
小翠跺脚反驳:“呸,我嘴里头的话可多,就独你一个把这位爷记着,你说是你居心不良还是我呐。”又转向陆梨道:“没啥事儿,就废太子被屋檐上的滴水瓦砸伤了,肩后头得了破伤风。听太医说肺里热,再加上着了寒邪,这回怕是要痨上了。整日咳得身子发震,我进去听着那声儿心就颤。”
陆梨听了心就也发颤,想起那天晚上楚邹把自己拖进怀里的一幕,彼时光听见他脊背上一声“噗”,未料到他竟是被砸伤了。他被砸伤了也不说痛,从前可从不懂这样呵护人呢。那背上一定都是骨头,砸伤了得有多疼,她就止不住暗暗揪心起来。
但小翠说得这样严重,原也是打着小算盘的。夜里的时候她特地给陆梨送了几片西瓜,还塞了一盒子驱蚊的香粉。小翠天生着一双对儿眼,这样面相的女子都小气,宫女们不吃的西瓜都往地上砸,就她宁可多跑几趟茅厕也要吃得干干净。送一盒子香粉可得要她老命了,陆梨把那盒子搁在手心云里雾里,小翠偷偷摸摸央着她,好陆梨,我瞅着你就是个安详的菩萨心肠,叫她给楚邹熬两回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