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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周遭安静下来。讨梅从地上站起,长长吁了口气:“呼,吓死了,我还怕这回不得挨板子,幸亏只是罚你拾掇旧衣什。”
大奕王朝太监当道,六局还好,犯错了归嬷嬷姑姑打罚。皇帝说把事儿交给张贵妃处置,各宫里宫女子受罚,那可是得生生把裤子扒下来,扑在长凳上打板子的,打不死也羞辱死了。
春绿抚着突突跳的心口:“要我说呀,这宫里就像天生为咱们陆梨开了门儿,哪次都叫你逢凶化吉了。”脸上欣慰,眉间的愁云还是散不去,眼睛只是切切地追着楚昂的背影。暗里都听说自己像当年的何嫔,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像何嫔一样得皇帝的垂青。
陆梨一样心有余悸,但猜着张贵妃应是不太乐意给李兰兰长脸,便不痛不痒地处罚了自己,这样一想就也觉得说得过去。
端着盘儿站起:“大概是给泰庆王庆功,不想扫了兴致,总归是逃过了一劫。用你们的话说呀,又得是黄鼠狼大仙上了身。”自己说着就笑,暗暗松了口气,匀出一手拍打膝上的尘土。
不远处的花坛边锦秀着一袭玫紫宫裙往这边过来,她这阵子身体有些倦怠,晌午前又补了一场短觉,倒是来得晚了。八岁的楚鄎已长到她肩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西一长街穿出来。其实这些年锦秀很少再来这一片地儿,因着乾西五所里死过一个小太监,是曾经那个高丽贡女留下的卑贱骨肉。她每每从这里路过,就想起自己欠了朴玉儿一条命。但朴玉儿把那个偷生的孩子留在宫里做奴才,打小被人当牛做马,倒不如死了早点去投胎。锦秀有时这么一想,便又觉得心中泰定。
她对妆容一向精致讲究,不艳娆出挑,却妩媚端庄恰到好处。打红墙下过来,身后跟着姑姑贺舒,带着十皇子和四公主、五公主等一众小孩儿。陆梨正在拍膝盖,憧憧人影子把二人的视线隔开。锦秀隐隐似觉得有什么鬼魅般熟悉的从眼前掠过,细看却又看不见什么,便就没多想。人心中一旦存了恶,就是真见着了鬼魅也不怯。
陆梨拍干净,去乾西五所把东西送了。御花园里已经开了席面,长条儿的案子沿随廊摆开几桌,热菜凉菜烫菜锅子和饼子,想吃什么自个儿盛碗子往里夹,莺莺燕燕都是漫笑娇语。
太监们弓腰哈背地从御膳房往东一长街来回送膳,陆梨便从西二头这边回去。走到百子门下看见喜娟在同自己招手,她就打发了身后的小姐妹先走,自己迎上前去叫了声:“喜娟,你怎么这会儿还在这里?”
喜娟去清宁宫二皇子所不多日,气色看着光彩了不少。看见陆梨迎上来,便攥住她的手儿:“有多日子不见,难得这会儿得空,想你了还不许我来看看?”
甩着腕子亲昵。
陆梨被她摇得心里泛暖儿,问她:“你在泰庆王那还好吗?他可有……咳,对你有垂青?”后面的话不说,两个人都知道,当初张贵妃挑秀女的意思都猜着。
喜娟听了脸红,小姐妹说点私密话也不为怪,羞赧道:“哪有那福气呐……二殿下就迷刀剑,卧病养伤躺床上也不忘拭剑。对我们几个倒是宽和,就是眼睛从不看,每日把差事干好,其余的时间就归自个儿打发。瞧着我都圆了不少,倒是你,小脸瓜子都瘦了。”说着摸摸陆梨嫩净的脸颊。
陆梨自己也摸了摸,应道:“天热了容易瘦。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喜娟后怕地拍拍胸口:“刚才听说你被罚了,可把我吓一跳。听景仁宫里的小魏子说,贵妃娘娘治下是甚严格的,意外只叫你拾掇衣裳。瞧,这是我给你带的薄荷膏,二爷赏下的,说是军营里的特供,姐妹几个都得了几盒。夏天多蚊子,你要是回头被蚊子蚁子咬了,就用这个擦。”
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枚铜盒子,听见那边女伴在叫,便塞到陆梨的手上告辞了。
百子门下顿复了悄静,陆梨把盖子打开,闻见一股清凉的薄凉味道。烈烈骄阳在头顶上方打照,她仰头看了看天空,路过咸熙门时往右一瞥,又看到那幽幽红巷深处一道三丈高的寂寞宫墙。想起那宫墙内一道十多日未见的影子,怎么心就好像被什么牵着,鬼使神差又往那头踅了过去。
这紫禁城内进不得,进了魂儿就随他去了,耳畔又是他在少年变声后沉淀下的嗓音,是门缝内他清瘦拔长的身影,和那冷漠寂静的眼神。她又想知他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呜汪~~呜呜~~”
启祥门下无人过路,黄毛胖狗儿麟子正被虐得吱吱叫。楚邝蹲在地上,用一只脚尖踩着它尾巴,单手挑着一根醉排骨,忽上忽下诱逗着。御膳房太监为了忙庆功宴,已经敷衍了它主子爷两顿主食儿,麟子这会儿饿得后背贴肚皮,那醉排骨可是它在御花园里兜了半圈,才在一个小皇子脚下拾到的,还没啃两口呢,急得使劲扑腾着前蹄子。
个蠢狗,尾巴被踩着了,你跳死哩。
跟班太监小喜子看它叫得没玩没了,便在旁边道:“爷快别折腾它,这可是太子……噗,四殿下的心肝宝贝,听说平素哪个敢给它使脸色,他一个眼刀子就能剜过来叫人寒颤。这块儿离得近,可别闹腾过了被里头听着。”
楚邝好整以暇地蹲在地上,却仿佛没有听见。三月底受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真正能下地,这会儿着一袭蓝铁色刺绣云鹿团领袍,发冠高束着,底下是一张刚毅的麦色面庞。与少年时的郁鸷不同,如今举止间都是一种傲冷的豁爽。
听了这话便扯扯唇角,问:“你方才说这狗叫什么……麟子?父皇可知道么?”
自个二爷打小就和四殿下过不去,这才刚能下地就往这头跑,绕这大半程,其实不过就为了看一眼废太子幽禁的冷宫罢。
小喜子拣着他爱听的答:“可不都知道吗?别说是皇上,这阖宫里连着满朝文武就没一个不晓得。平素方卜廉那老头儿若帮着说话,准被一句‘废太子邪把狗当人养’给顶回来。宫里头都送这狗一个外号,叫小阿娇。是太子爷冷宫藏娇的意思,给用勺子喂饭哩。”
楚邝默默听着,听完了脸上便洋溢出戏谑。看这黄毛狗湿漉漉的鼻子,乌泱泱的眼睛,能说话儿似的,倒还真是有几分像。当年那乾西五所把小丫头烧死,他其实是有过震颤的,但后来沙场上夺命,刀光剑雨中来来去去,倒是把性命看淡了,如今再想起那几年不得志时的苦郁,已经觉得是一场前尘往事。
他倒不觉得老四是放不下那小太监,那小子打小脑袋里便想得荒僻,虽不露表情,骨子里却是锋芒的,左不过是做给父皇看罢。
见时辰已差不多,便把骨头一扔,支着长腿站起来:“吃去吧。”
腰伤虽已愈,但腿上被长刀划开的口子还有些涩痛,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只这一站起,却看到那咸安宫墙下静悄悄踅过去一道影子,着浅绿的衫子,底下是森青的百褶裙儿,乌亮长发扎成简单的辫子,系一条同色系的绳结,停脚在楚邹的宫门外不走。
楚邝脚下动作蓦地便是一顿,那娇影清悄悄,叫他脑袋里迅速拂过另一道影子。那影子尚小,一样支着腰骨儿把马面裙一摇一摇,就像是乍然入了幻觉。
他便问身旁的小喜子:“你可看见前方有个人么?”
小喜子顺势看,有些纳闷:“是有个人,看年纪模样应是才进宫的宫女。怕是要去废太子宫里送差事,不敢进门哩。那群小宫女都迷信,生怕沾邪气。爷问这个做甚?”
楚邝便没应话,只是盯着陆梨的背影狐疑地看了看,转而往嘉祉门里拐去了西二长街。
“刺溜——”黄毛胖狗儿尾巴一松,吓得顿时往陆梨那头疯跑。
陆梨尚不自知,那斑驳红漆的旧宫门虚掩着,微微撑开一条缝隙。已近正午的光景,阳光甚烈,却并未有太监往这头送膳,院子里也没有声音。她便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也不晓得在等待些什么。
忽然裙下一丛毛茸茸乱窜,吓得往边上弹跳开来,裙子却被麟子给咬住了。拖着往咸安宫里走哩,它主子爷自从得了它咬去的衣裳,这阵子半夜睡不着就总把那衣裳罩在眼睛上,一闷头就能睡到大天亮。睡得好精神气儿足,最近对它的脸色都好起来。既然是真人来了,这下它可得把她拖进去关起来陪床儿。
春禧殿里光线幽蒙,废宫不比正主子们待遇,大暑天不得冰块,闷燥使人呼吸难受。楚邹叫小榛子把官帽儿八仙椅搬到廊檐下,对面殿顶几只角兽遥遥,他眯着眼睛手上刻刀不停。
小刘子背着楚恪在台阶前放下,一袭垮腰小袍子压得皱巴巴的。楚邹看也不看他,轻叱道:“爹都不领回去的孩子,总来我这儿碍眼做甚?”
楚恪最怕人提爹娘,便嗫嚅着小嘴巴讨好他:“我给你带糖吃来了。”
把腰上别的小荷包打开,里头是三枚方块儿小梨花糖。米白色晶莹剔透的,还可看见细碎的梨花瓣。楚邹不屑地看一眼又收回眼神,楚恪只好自己先掏出一块舔了舔,然后说:“是她给的,那个小宫女。”
这阵子他总来找他的四叔,他的四叔早前不搭睬他,后来他发现只要提起那个小宫女,他的四叔就会默默不说话地买他面子,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他于是就总叫小刘子把自己背去衍祺门里头找陆梨。当然,陆梨问他的那些话儿,他全都一股脑儿告诉他的四叔了。
果然楚邹顿了顿,便不说话了。
楚恪试探地掏出一块梨花糖,一塞,便塞进了他四叔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