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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呼——滚,滚边儿去!”
今岁也不晓得啥天气,三月刚过就生出了花蚊子。湿气太重,昨儿夜里才下过一场雨,这不,午觉醒来天又阴了。紫禁城掩映在一片雾霭中,寂沉沉的如一张巍峨画卷。
御膳房长条院子里,随堂大太监张礼用袖管扑扇着蚊子,亮绸的袖摆在头顶上空一拂一荡,蓝绿的刺绣花纹栩栩如生。
“放屁!”忽然回头一声吼,台阶下跪着七八个小太监,吓得肩膀顿时跟着抖了三抖:“在主子跟前当差,屁也是你能放的?叫你素日少吃些葱蒜,不听!挑着康妃娘娘跟前放,康妃是谁?那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就是有屁,你也得把它用屁-眼子吸回去!”
“吱——”话还没说完,耳畔又传来一声细微的诡秘声响。
个不长进的,他抽抽鼻子,气得抬腿便踹去一脚:“还笑,我看谁他妈再敢咧嘴!才睡个午觉的功夫,好嚜,又把粥给煮糊了,煮糊还不老实,给掺水进去!当万岁爷的舌头和你们一样糙?那是有一点点不对味就能摁筷子。你们是有几颗脑袋,让咱家跟着担惊受罪!”
他一边骂一边用笤子戳着人脸,把几个小太监脸蛋都戳得变了形状。唾沫星子溅到刘广庆的耳垂子上,黏腻,刘广庆耷着脑袋也不敢抬手去擦,只是高举着砖头一动也不敢动。他倒是没偷懒也没放屁,只贪吃了李柱子的一片花生糕儿。
宫里的膳房,分外御膳房和内御膳房,外御膳房担着整个皇城的伙食。打杂、布膳、司膳、送膳的全是太监,但个别大厨子是从宫外头聘进来的,三餐干好了活,戌时宫门上钥前打东华门外一出,在路北的房子里和禁卫军隔邻而居,天亮了又进来。不像内御膳房,基本由尚食局的宫女担着,平日给娘娘、主子们炖个精细药膳什么的,外御膳房只管饱肚子。
那大厨子因为自个不是太监,对太监就不宽容。李柱子说是娘娘吃剩下赏他的花生糕,刘广庆十三岁正长个,憋不住馋和饿,就掰了一小口。回头大厨子发现灶上少了一个,挨个儿把嘴巴闻过去,李柱子已经漱口了,他就倒霉认栽了。砖头举久了手骨头打颤,还不能掉下来,掉下来得再往上加一块,掉一次加一块,他旁边那个十岁的小太监这半个时辰已经加了三块了,眼瞅着脸就要发绿,刘广庆可不想死。
掌事太监吴全有跨门进来,身后跟着布膳的刘得禄,看见这一幕,不由蹙眉问:“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这年是天钦一十四年,吴全有已经四十六七了,穿一身紫黑的太监袍,身板依然是耸瘦的,只是鬓间添了些岁月的痕迹。听说早年可是个下手狠厉的角色,宫里头除了戚世忠的账谁都不买,后来温和了几年,天钦十年一场大火把御膳房一名小太监烧死,这之后就又复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黑脸做派,膳房当差的没几个不惧着他。
随堂太监闻言赶忙解释道:“一群新进来的小子,怎么教也学不成,尽会投机取巧,叫吃得少些吧不听,当着康妃娘娘跟前放屁,一个午觉的功夫,看把一锅粥又给烧糊了,还偷吃!眼瞅着马上一拨秀女大千人就得进宫,得赶紧着管教顺手咯。”
吊尖儿嗓子里带着巴结与愁烦,像从鼻腔里困难吭出。
吴全有听完,目光在几个小的身上冷扫而过,道一句:“跪就跪吧,别占着路。”说完便抬脚走了进去。
刘得禄在旁开解道:“不听话是得跪,等跪明白了,今后就把自个儿的差事当好,都是这么过来的。”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脸圆面白,身材适中,看着并不出挑,却叫人很舒适。
这是老陆太监一手教出的徒弟,打小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随堂太监应和道:“都听着了,这是你们大师哥的言提其耳、谆谆教诲!”甩甩袖子,尾随其后。
院子里气氛顿时松解不少,刘广庆这才用手臂轻轻蹭了蹭耳朵上的口水。旁边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光头太监,长得黄脸机灵的,他就低声问他:“方才那位大哥是谁,看起来怪面善的?”
那光头斜了他一眼,应道:“这称呼可不是你能叫的,他是吴掌事独一认下的干儿子。他师傅是伺候过三朝皇帝的陆太监,不过被害死了,这事儿不可说。你甭看他年轻,宫里头哪宫哪殿的主子怎么布膳,都归他一个眼神布置。前些个随皇帝出宫赏园子了,今儿才回来,你没见过也正常。”
刘广庆一听肃然起敬:“这么厉害。你知道的可真多,你来宫里多久了?”
光头太监答:“我打去岁腊月就进来了,我叫王根生,你呢,怎么进宫的?”
刘广庆说:“我叫刘广庆。山东前年闹了蝗灾,我娘病死了,我也没去处,就找了个刀子匠。在宫外熬了一年,伤口好就进宫了。”又问:“这么说来你进宫都几个月了,怎得还熬不好一锅粥?”
王根生脸上现出沮丧:“我可不喜欢御膳房里的差事,我想给主子们剃头,我祖上三代都是剃头匠,还会给人摸头骨看相。诶,我瞅瞅你面相,你叫刘广庆,名字起得好,头也生得正,将来怕是有福气了,咱们交个朋友吧。”
说着两个人匀出一手,悄悄地勾了勾指头。
“干什么呢,咕咕叨叨!”看管的见状骂了一句,两个人吓一大跳,赶紧闭嘴噤声。
太监阴狭,惩罚起人来不讲情面,这一跪就跪到了大天暗。乌云黑沉沉地笼罩了紫禁城一下午,终于在戌时上头被一道闪电霹开,下起了磅礴的大雨。连跪几个时辰,小点的太监已经昏死了两个,剩下几个也摇摇欲坠支撑不住,后来王根生就嘤嘤呜呜哭了起来。
随堂太监出来看,气不打一处:“哭什么,哭什么,哭丧咧!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到底叫起来了,就着冷馒头把粥一配,一个个打发出宫去换衣裳。
刘广庆除了在御膳房打下手,还被安排了给东筒子送膳的顺路差事,因此站在灶膛前等。
太监们都看脸下菜,禁宫里关着的主子,你不能对他太刻薄,到底是皇帝的女人和孩子;但也不能对他太殷勤,不然还以为你对皇帝的惩罚有意见。
三顿从不按时送,都是等各宫吃完了、自个吃完了,这才慢悠悠地替他几位拾掇。
刘广庆站在桌子旁,看四号灶上的掌勺太监把一盘子隔夜的糖醋鲤鱼淋了热油,又在一盘失色的宫保鸡丁上添了几片生萝卜丝和青菜,弄成看似养眼温热的四菜一汤,他就准备端起来装盒子。
被掌勺太监一铲子打开:“去,这是给西北头的。”
西北头咸安宫里住的是废太子,听说也才十多岁,犯了宫廷禁忌惹怒了圣眷,被改了名儿幽禁起来。刘广庆没见过真人,只知道谁惹了这位太子谁沾晦气,太监都不晓得被他牵连死几个,东筒子一入夜就闹鬼。因此不敢去动他的东西。
见掌勺太监又从大灶上舀了一钵稀粥,配了两碟咸菜捞了几根青菜,这便过去提起来往外走。
琉璃瓦滴水下大雨滂沱,长条院里水花四溅,看见王根生撑着伞在等自己,两个人便相视一笑。
一条东筒子幽长幽长,刘广庆步子走得很快,那尽头闱院里住着一对母子,儿子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些,每次刘广庆才敲院门上的洞眼子,他里头立刻就把窗子打开了。可见之前就一直等在那里,一定是饿得慌张了,白俊的一张脸瘦得尖长,眼睛却很沉很亮。刘广庆倒是看不出他有多坏,不过皇宫里的事儿他也说不清楚。
灯笼在雨中打出黄蒙的光晕,忽而一道闪电照宫墙劈下来,惨白又刺眼,像一个错目就能看见人影儿似的。他们说东筒子尽头绕过去的西长房外空地,从来都是太监仗毙受刑的地方,夜里头从南往北穿,倘若迎面的风忽然渗人,那必是太监的阴魂从你的身体里透过去。
“哗啦——”又一声电闪雷鸣,隐约听见似有什么倒塌的声响。刘广庆后背不自禁凉飕飕的,咧嘴对王根生道:“幸好有你给我做伴。”
王根生提着灯笼,脸色也有点白,佯作镇定地昂着下巴:“你可是害怕了?瞧你那副怂样,活人比鬼大,有我在你怕什么!”
话音未落,怎的说什么怕什么偏来什么。忽然那尽头的路中央一道芒光划过,不知几时竟已多出来一道细白的影子,蓬乱黑长的头发垂散在地上,似乎正迅速往这边移动,两袖子一搭一晃的。
冷风萋萋也似带着幽嘤,两个人顿时有些腿软。王根生手上的灯笼抖得不成样,刘广庆说:“你、你刚才不是还说你不怕哩?”
心里想跑,双腿却像是打了结,动弹不了。眼见着那白影子长头发到得近处,这才渐渐看清是个少年背着个女人。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的一长条,搭一身被淋透的素白中衣,下巴削尖,脸却生得很清贵。背上那个女人也是瘦而苍白,方才那一晃一搭就是她从他肩头垂下的长发。
算算从早上到现在,应该已经两顿没吃了,他竟然还有力气背起她。似认出刘广庆是给自己送膳的太监,吃力地龇着牙:“快来背住我母妃,她割手腕了!”眼圈有一点红,但含着镇定与坚毅,把女人在背上正了正。
刘广庆顺着视线一看,这才看到女人白皙的手腕上割开了一道红,在一路往来的雨水中淌着血滴。
“啪嗒——”灯笼落在地上泯灭了亮光,王根生终于两眼一翻瘫软下去。
下卷『得与君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