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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说一千,道一万,恰似轻风拂耳畔。我自巍然屹立,俯视众生,谁不抬头看我?千载万载沉默,不作一言,谁又忽视了我?宠辱不惊,从容淡定,方为立世之根本,看那一个个的痴人,听那一声声的呓语,他们不嫌累么?觉得有意思么?怎不学学我?
石狮悠闲立于场中,望着前方忙碌的人群,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暗生感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那粗鲁虬须汉又返了回来:“这人恁地可恶,无事生非,全场数他话多,弄哭一个又一个,就连本狮也敢招惹,滚开了!”却见那大汉直直瞧了过来,一脸笑嘻嘻的不怀好意,竟似是听到了!石狮大惊,懊悔间那大汉一跃而起,飘然登顶盘膝而坐。
给屁股坐到脑袋上,任谁个也是不很爽。何况这身肉又比刚才那个,沉多了!真是人见人厌,狮见狮嫌!石狮怒目圆睁,暗自腹诽却也无可奈何。既无奈,为何又生气?莫道宠辱不惊,欲淡定,又怎淡定!石狮有口难言,又生感慨——
当说话时不说话,终将让人踩在脚底下!
大汉默默坐在狮首上,众人抬头看一眼,又各自忙去了。此人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个闲人,穿得挺体面,想必不缺这口饭,体会不到生活的艰难,优哉游哉来瞧热闹。不管他,你坐你的,我忙我的,大家两不相干。
已是申时,日头暖暖,松下树畔,形只影单。
终于,范贵之缓缓起身,步履蹒跚走了过来。
走到石狮旁,干瘦的身子顿了顿,未抬头,亦无话。
一道瘦弱背影踽踽独行,行至门口,没于厅中。人生真个如戏,世事果然无常。演演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真假高低有人论;变变变,东边日出西边雨,福祸成败天主张。然万事皆有终了日,好戏不无落幕时,哭过笑过,各得其所,可休矣。空余几句感慨,一声叹息。大汉静坐石狮上,轻吁一口气,心湖起微澜。
这,是自己么?这,还是自己么?婆婆妈妈,罗里罗嗦,全然不对自己脾性,完全不是自己风格。这,还是往日那个快刀乱麻,霹雳手段的薛万里么?本来挺简单个事儿,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实非我意,都是那倒霉孩子,若不是怜他孤苦又大敌当前,过一天少,嘿!本是江湖中人,何必来此胡闹?说甚么黑风二虎,二当家?传出去笑掉旁人大牙!
薛好汉面皮一热,挠了挠头,继续感慨。
开个玩笑罢了,本来也无伤大雅,怎又折腾个没完带散?也是情非得已。全是那几个倒霉家伙添乱,本来没几句台词,当个二当家多省事?不料屡屡忍不住开口,怕不说了几百句台词!直说得天花乱坠语重心长!想起来笑掉自己大牙!
二当家老脸一红,摸摸胡子,继续感慨。
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此事又怎会一拖再拖?好在没误了正事,可说心愿达成。却也不是全然无用,若非如此行事,此时未见得这般完满。这许多粮食得了未必能散出去,那时自己大动肝火又难保不伤人,拳脚相向总是不美,和和气气不是更好?岂不见那几人思量一番各有所获,那是意外之喜,便自身也是深有感触。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快刀解不开乱麻,打雷不定有雨下。打打杀杀血流成河未必是好,怎见得许多风云人物称王称霸,小事是小事,不是挺乐呵?简单不简单,是不有意思?风冷日暖,人聚粮散,一出蹩脚戏行将散场。眼望四处忙碌景象,人人喜气洋洋,耳闻远处少年大声呼喝,欢声伴着鸟鸣叫,薛万里心生喜乐。丝丝笑意发自肺腑,登上面颊,展于眼角细纹道道——
忽地,心下一悚!
旋即处处寒毛惊竖,只觉竟如芒刺加身!来了!
来了,终于来了。
薛万里闭目,片刻,缓缓向一处望去——
右首远方重檐之巅,青脊之上,一道黑影悄然蹲立,正在隔空望来。
影即人,人如鹰。
衣衫墨如鹰,身形寂如鹰,面孔削如鹰,目光锐如鹰,森然屹如鹰,伺机攫如鹰。静默只无声,威势已峥嵘!电光火石间二人目光相交,面容各平淡,神态俱从容。四处人人各自忙着手头活计,蓦然前方万鸟冲天而起,声声惊唳此起彼落,重重飞羽盘旋半空!众人惊奇展望天空,却为房檐所阻,见不到那鹰一般的人。群鸟犹疑极目地面,为何警兆未生险情?莫非,莫非是那人一般的鹰?
二人对望,片刻,薛万里微微一笑。
那黑衣人不动声色,蓦地缩肩展臂如大鹰般飞掠而去,没于复阁重檐之间。
厉无杀!
生死大敌来矣,生死之交来矣。
倏忽而来,不告而去,生死之约,明晨必至!痛快!痛快!薛万里笑容依旧,目送故人离去,心中竟有些欢喜——
杀手,对手,生死各半。二人武功相若,脾性相投,打出来的交情,当是异数;本是对立,友也是敌,脱不开的死斗,也是命数。杀人,被杀,生死不知。惟求痛快一战而已,是生是死,明日当见分晓!
薛万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冬季夜长昼短,方至酉时天色已然昏暗,寒风忽忽凉意袭袭,前庭人见少,后院粮仓空。人困马乏,鸟儿也归巢了。
二百金落二虎手,
十万石易十方主。
一番悲剧伴喜剧,
终是天幕落戏幕。
“寨主,打道回府!”薛万里呼喝一声。
“老薛,开路开路!”小方子笑逐颜开。
二人嘻嘻哈哈迈出大门,小方子忽然惊叫道:“糟了,咱的马呢?我都忘了!”薛万里笑着一指:“大惊小怪的,那不是么?”遥见巷尾一隅,马儿身形依稀成双。小方子喜出望外,快步奔了过去——
少顷青石巷尾马蹄声起,灰暗天色中,二骑缓缓向巷口行去。
沿途几户大门紧闭,听闻高邻家中生了如此祸事,不知作何感想?
独有范府无门可闭,不知一家老小祸从天降,此时又是作何感想。
蹄声的的,人语不绝。
“老薛,人多手杂的,这马险些丢了,还是运气好哈哈!”
“这叫做死巷,马匹放过去不见回返,必在巷尾,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说得也是,呃,要有人偷了去呢?”
“哼!哪个鼠辈能逃过本大侠的耳目?谁和你小子一样,一门心思只顾着玩!”
“厉害!还是你有本事,本寨主又学了一招儿!”
“那是那是,还有一招儿,更历害!”
“是么?快说说!”
“嘿嘿,这一招儿叫做,事后诸葛亮!本大侠也早忘脑后了,要说马没丢还是运气好!”
“又糊弄人!当我好糊弄,呸!”
万里客栈。
黑风二虎守着一桌金银,脸红脖子粗,大声争吵不休。财帛动人心,莫不是二人分赃不均,又起争执?钱多是非多,不错!此事确为赃款所致。一金变作银,只余九锭金,二人怎分?银子有整有零,大小不一,二人又怎分?无怪乎打起来了!但凡事莫看表象,此事另有玄机。事因赃款所致,却非分赃而起。
金子怎变银子了?自是破开了,看着是多了,实际上少了。银子一大堆,也比不上一个金元宝,细算确是少了。银子怎少了?自是花掉了。莫不薛大侠死不悔改,又胡乱花钱了?不错,就是他乱花钱,无怪乎方财迷勃然大怒,不依不饶!然万事皆有其因,此事仍迷雾重重。
多花是胡花,少花是乱花,方财迷这一次,却是嫌他花得太少了。发了大财如此小气,连财迷也看不过去了!说他又不听,骂他又还口,无怪乎吵作一团!欲得事件真相,须直指本心,此事大有来头。黑风二虎功成身退,第一要务便是填饱肚皮。方寨主午时未得进餐,午后又疯玩一通,已经饿得狠了!发了一笔大横财,大吃大喝必须有!何况二当家早已许诺,事后当设——
庆功宴!今日痛饮庆功酒,肚皮未破誓不休。庆功怎可无宴?分赃可待宴后。宴呢?没了!老薛反悔了!只去钱庄破开金锭,买了一堆熟食馒头,酒也没有!方财主想吃的是山珍海味,要喝的是琼浆玉液,如何肯善罢干休?大吵大闹一番仍拗不过他,落了一肚子闲气,一回来便就大发雷霆!
可恶之人,说话不算数,还自从那教训别人,说甚么来日方长,细水长流?恁地可恶!缺银子时乱花钱,银子多了又舍不得,这不是有病么?又说甚么来日无多心情不好,极为可恶!这叫无理搅三分,你心情不好,就不管别人感受了么!现下大家心情都不好了,这下满意了?小方子越想越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打算用唾沫星子淹死这恶人了。薛万里自知理亏,勉强支撑了一会儿,眼瞅着快给他唾沫星子淹死,终于低头走开。
自顾拿了熟肉馒头,埋头大吃大嚼。
“大恶人!不但不认错,竟又跑去吃独食!”小方子气得快疯了,连连跺脚咆哮,目赤吐邪火,鼻孔喷粗气,一时咬牙切齿,暗自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这恶人了!转眼屋里尽是饭香肉香,无孔不入。鼻孔自也逃不掉,缕缕香气不请自来,大摇大摆登肠入腹,霎时勾起一点饥火,旋即点点饥火升腾!少顷香气不断涌入,腹中饥火星星点点连成片已成燎原之势,摧枯拉朽般一路燃上,所过之处袭卷一空!只存饥意,汇于喉舌,催生口水上下奔流,波及脑海,迷乱神智手脚失控:“杀!”
只听一声大吼,小方子抢上几步五指如勾闪电般抓起一条香鸡腿,张口便连连撕咬!薛万里笑道:“方寨主慢用,莫噎着了。”小方子重重一哼,心道少来拍马屁,不吃白不吃,没功夫理你!好吃!美味!手上东抓西拿,口中连嚼带咽,小花头又是彻底放开了肚皮,直吃得风卷残云落花流水——
饿了吃糠甜如蜜,吃得香吃的饱,甚么庆功宴不吃也罢!自个儿又不是贪吃,只是较个理儿罢了,既许了人,就必须兑现,当人年纪小就糊弄事么?不能惯他这臭毛病!不理他,接着吃!薛万里陪了笑脸说几句,没人搭理也觉无趣,叹口气低头吃饭,心道有命吃了这顿饭,下顿许是有饭没命吃了!
酒楼人多口杂,闹哄哄不好说话,本欲回来吃个清静饭,顺便给他交待几句,谁知道又把这臭小子惹毛了?少年怎知愁滋味,却教人欲语还休!薛万里心事重重,又吃了几口,起身自去床头打坐。小方子独享美食自得其乐,吃了个肠满肚圆直打饱隔儿才罢休。抹抹嘴,擦擦手,少年目光见呆滞,转眼哈欠已连天。饱食之后便会犯困,食困,何况日里好不一番闹腾,也是累了。又困又累,为何不睡?小方子晃晃悠悠,草草铺了床,转眼推金山倒玉柱,轰然歪倒在床上!
“吃了就睡,这——”薛万里苦笑一声,摇头叹气。
没的说了,稍作思量,那厢已是鼾声微起鼻息沉沉,你知我不知,他乡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