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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秋,郑王齐王返京述职,与襄陵大长公主里应外合造反生变,策反上直卫左路军右路军将领,率兵两万人逼宫,因细作泄军机,故而败谋于京郊落雁山。郑、齐二王、襄陵与驸马饮鸩赐死,妻妾充没掖庭子女囿于宗人府。两军将领腰斩示众,使天下臣子引以为戒。
次年初,建元竟宁。
竟宁元年春,科举取士,甄奇录异,燕京翰林院,士之渊薮。
竟宁三年,报国寺方丈了尘出关,师弟了缘以寄名之事告之,不知何故,了尘连叹三声。是夜,圆寂于寺内,尸身不腐不化,称奇也。
竟宁四年冬,乌鞑可汗统一漠北,率部侵扰边境,屡犯国土,俨然大患。
竟宁五年,凉州卫指挥使颜宗回暂领征北将军之衔,兵部尚书乐茂奉旨督军,统军北上,与乌鞑鏖战数月,乌鞑败降,愿奉晋朝为宗主国,遂止戈于鱼儿滩。
竟宁五年末,凉州卫指挥使颜宗回病逝于班师回朝途中,嫡子颜牧接掌凉州卫。
竟宁六年,白商素节。
兰既春敷,菊又秋荣。安国公京郊别业,池畔青竹,槛外秋菊,凉风习习,花天锦地觥筹交错。
逢十寿贵,安国公五十大寿,百官来贺,高朋满座。
花厅中,安国公萧慎坐于主座,安国公夫人坐于次座,子女颇丰,因无男女大防,依嫡庶长幼入座。堂下食案座无虚席,家令率数位礼官门外迎客,通报声迭次传至,皆勋贵。
仆从婢子鱼贯出入,或奉食或捧礼,络绎不绝。
开宴前,太后与皇帝分别遣使送礼,亦是贵重之物。
安国公携家眷宾客,跪受之,拜谢。
此等场合,最易摸清前朝事态。
来客有二,一则与主人私交甚好,二则欲示好于主人;身不能至者亦有二,一则与主人深有龃龉,二则确实有事耽误。朝臣来此,酬酢间无不在四下打量,耳闻通报声更仔细聆听。
片刻后,家令与礼官入内,夜色深沉,应无远客了。
诸人纷纷私下互换眼色,颜邕何以不至?
六年前,颜邕与颜逊生隙,数年来,这缝隙非但未能填补,反而日渐加深扩大。户部尚书颜伶起初甘为和事老,欲使两位兄长放下成见,言归于好。他也知,自己是弟弟,说话分量轻得很,劝不下,他便作罢。
到底是堂兄弟,未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却已切实地演变为针锋相对。于政见上亦是如此,颜邕曾借嫡次子的婚事归附皇室,亦故技重施,约莫一年前便与萧慎结为亲家。
兄弟离心,使力都使不到一处,谈何谋大事?伯父颜宗回故去,接掌凉州卫的颜牧对皇室忠心耿耿,绝无不臣之心,至此,颜逊朝思梦想的篡位夺/权早成空谈,颜氏中只他一人执着,到今日,都心心念念地地想着。
人不能没有梦想,却不该怀揣妄念。如若全身心地扑于某事,到事败那日,只会郁郁而终。唐潆前世的历史上亦可寻到佐证,譬如武周时期的武承嗣,而眼下,颜逊定然沦为后世之笑柄——
政敌左相萧慎五十大寿这日,颜逊暴毙于府邸,史载其死状类遇毒。
颜氏本家在金陵,燕京中颜邕为长,他自然忙于处理此事,无暇赴宴。
宣室殿,赠礼的使节御前回禀,道朝中诸公何人赴宴何人礼至人未至何人两者皆未至,亦可凭此洞悉朝臣阵营为甚。
宾客诸多,饶是使节口齿伶俐,亦花了片刻功夫。末了,又将颜逊暴毙之事顺带说了说,颜逊乃国舅,又是重臣,这使节自然以为皇帝悲痛难当,便自作聪明地揉出几滴眼泪来,哽咽着煽情一番。
皇帝坐于案后,手执御笔,批阅奏疏。那使节禀事时,她的视线落于案牍,专心致志,似乎未曾分神于旁物,听到“颜相”二字,一双墨眉狠狠一蹙,眉间冷厉顿生。
御前伺候之人,诸如池再青黛等,不说勘破君心,至少能察言观色。偏这使节无知,颜逊是在燕京府邸过世的,他自安国公京郊别业回宫,期间隔了多久,皇帝岂会不知,需他来禀?
殿中寂静,只使节抽抽搭搭,戏演足了,他将遮掩面庞的衣袖放下,却见皇帝正抬眸看他。
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仿若利刃能洞穿人心,使节被她这般看着,只觉自己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为刀俎所凌迟肆虐,想到适才他掩面泣泪毫无所知,顿时芒刺在背,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陛、陛下……”
很快,使节便悟出他已犯了君王大忌,君王从不需多嘴之人,更不需妄自揣测圣意之人,他此刻为逢迎皇帝能装模作样地坠泪,日后亦能为谄媚他人道出御前机密要事。
使节愈加惴惴不安,伏地不起,双肩狠狠战栗。生死攸关,他已全然忘了御阶上的那位皇帝,仅仅正值豆蔻,若在寻常人家,不过是位待字闺中的娇俏小娘子。
所谓君威,日积月累,即便平日礼贤下士温润如玉,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岂会是好相与的?
区区使节,却毋须皇帝动怒,她只向池再淡淡看了一眼,池再吩咐下去,那使节便被拖走了,接下来,是生是死,谁知?
秋夜,更深露重,青黛领着几位宫娥将白昼用以通风的窗牖掩了几扇。既而,她趋步上前,看了看御案上积了几尺的奏疏,忙劝道:“陛下,已近亥时,好歹歇上一歇。”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明日请安,面容憔悴了,定让殿下忧心的。”
青黛清楚得很,自己说话哪有什么分量,整座禁宫,整个燕京——不,整个晋朝,只太后一人说话,皇帝百依百顺。
唔,也不对,应是不敢不从。
果然,话音刚落,皇帝积冰累霜的脸庞仿若春风拂过,寒雪消融,唇畔更隐隐约约露出笑容。她未说歇,亦未说不歇,却是将御笔搁下,合上奏疏。
宫娥奉上盥洗的铜盆,她将双手伸入,明净清澈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她的举止,她的仪容,她的风华,皆是太后言传身教,进退得当,不曾有何处冒失突兀。譬如净手,清水流动,她以手心轻抚手背,既而两手手心轻轻摩挲,涟漪微波,却不曾四溅水珠。
青黛在旁,奉上手巾。她看着皇帝净手、擦手,一双手纤纤如玉,白皙细嫩,与六年前相比修长出挑不少。不知怎地,青黛心中,又暗自将印象中太后的手拿来比对一番,既而得出一结论:皇帝还需,再长长。
“太后那儿,歇了不曾?”先帝陈设于谨身殿的自鸣钟,如今置于宣室殿,皇帝往那处看了一眼。夜深了,她不便过去,若是阿娘入寝,反将她扰醒,得不偿失。
本来,太后自律持重,饮食作息亦是规律,只她登基以后,太后彻夜案牍,不舍昼夜地批阅奏疏,又从中将简易适宜的奏疏挑拣出来,使她从易到难渐渐上手庶务。简而言之,生物钟已被破坏,作息并不十分规律了。
故而,皇帝才有此一问。
青黛恭谨答道:“适才,未央宫亦遣宫人来禀,殿下早歇,陛下勿要牵挂。”太后与皇帝母女两人,即便再忙碌,无时无刻不惦记彼此。感情深厚至此,便是血亲骨肉亦是少有。
如此便好。
皇帝点头,遂由司寝宫娥侍奉更衣洗漱,御榻的床幔轻纱般缓缓垂下。只余宫娥值夜,余者依次将宫灯熄灭,便悄声退去,留下一盏在殿角,微微弱弱地泛着昏黄的淡光。
唐潆躺到榻上,想起使节那哭哭啼啼的惺惺作态,黑暗中,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森冷的杀意浮现——
颜相?死得好。
欹枕数秋天,蟾蜍下早弦。
未央宫,寝殿中宫灯影影绰绰飘忽不定,忍冬手执一盏铜灯,近前来,映照四下。
床榻上,太后背靠迎枕,三千青丝泼墨般披散,垂落在纤尘不染的雪白中衣上。她的面容难掩疲倦,铜灯散发出昏黄光亮,渐渐布满细腻润泽如白釉般的肌肤。
“近前些。”她执手书,低声道,嗓音混杂了些许入夜的沙哑。洗尽铅华,一双眼眸的眼角向上微勾,再配上低沉的嗓音,听着竟莫名地诱人。
闻言,忍冬微顿,她所站这处称不上远。既而,她以手护住明明弱弱的火焰,又上前几步,近到榻前,向那手书瞥了几眼,适才的忧虑烟消云散,她笑道:“郎君这字——一如既往的‘龙飞凤舞’,难怪殿下瞧不清。”
手书上寥寥数语,一笔落成,若非笺纸本有规格,根本不知何处是头何处是尾。观字观人,其人率性,可见一斑。
太后笑了下,却是将那手书搁在一旁:“横竖是看不懂,好歹有讯可闻,待他来了再说。”寻他六年,眼下才出声,若是有急事,早该天人永隔了,这阿兄,不靠谱得很。
幸而,她本不是惯于依赖旁人的性子,一面寻他,亦一面斡旋。
历经六年,朝中局势日渐平稳,暗流涌动的党派相争中,颜氏秉政的朝臣亦几经更迭,颜邕归附于己,其父颜宗任自然亲近自家儿子,颜伶明哲保身,而颜牧自幼便是个憨厚敦实的孩子。只剩一个颜逊,势单力薄独木难支。
忍冬服侍她重新躺下,想起什么,忽又疑道:“颜相……哪是善罢甘休之人?这暴卒……”她顿了顿,没往下再说。
实因,确实不好说。
皇帝虽尚未亲政,躬身庶务六载,与太后携手,期间往各处安插亲信心腹,朝野上下皆布着耳目。这耳目有新的,也有旧的,献怀太子当年在阆风苑遇毒身亡,区区宫人何敢谋害嗣君,皇帝不曾将此事放下的。有意探听,哪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不过……忍冬掖被角的手顿了一顿,心道,总还有些事情,是皇帝尚未知晓的。
太后安然躺下,便欲入寝,忍冬悄声退下。
颜逊,自然并非真正郁郁而终。试想,兄弟龃龉,同处颜府,颜邕每每回想颜逊的心狠手辣,岂会日夜安稳?任何一点争执冲突,都会将颜邕心中对颜逊的畏惧与恐慌无限地放大,届时,他便会在高枕而卧与秘密弑亲中择一为之。
皇帝这是,借刀杀人,心上痛快,手上却半点血腥不沾。
太后躺在榻上,解下的香囊置于枕下,历经数年,香味已十分寡淡。她嗅着那隐隐约约的香味,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唐潆幼时活泼灵巧的模样,唇畔微扬——
当年的小奶猫,养大了,变作一头勇猛果敢的小老虎了。
在外威风八面,在她面前,却摇尾乞怜,与儿时无异。
有言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却不知,有的人,生来便相得契合,越是相处越是难舍难分,再如何绵长亘古的岁月,亦如人生初见,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