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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八骁骑内,最为特殊的一位要数言子光。这个不仅是因为言子光是十八骁骑里唯一活下来的人,还因为他是十八骁骑里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熟知大燮朝历史的人都知道,轻骑营在流血漂橹的长河之战里,几乎全部阵亡。那么,疑问来了,十八骁骑作为轻骑营里战斗力最高的存在都惨遭覆灭之灾,而不会丝毫武功的言子光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这是一个悬案。言子光没有解释过,众人猜测一阵后也不了了之。后人唯一知道的是《大燮春秋》里关于言伯的一些零星记载。言伯就是言子光。
当长河之战结束后,援军赶到,那不仅仅是尸横遍野惨象让这群刚从北原战场撤下的汉子无不见之流泪。轻骑营三千人,遭遇十万蛮族的围攻。转眼间,静美的长河化身修罗场。鲜血把河水都染红十里。为了示威,也为了炫耀胜利,蛮族人将倒下的轻骑营残破的旗帜重新竖起,挂上砍下的轻骑营士兵头颅和残肢。从北原撤下的军队,是常年驻扎在回雁关的齐家军。当他们得知消息从离长河三十里外北原赶来时,已经晚了一步。三千轻骑营,无一生还,都静静地躺在了长河河畔。在如血的残阳下,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那挂在旗杆上铁骑的头颅和尸体,点燃了每一个华族男儿心底对鲜血和复仇的渴望。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表现的尤为突出。他死死盯着那密密麻麻竖立在残阳里的轻骑营旗杆,咬紧了牙关,一个人挥起手里已经卷刃的大刀,默默的开始砍轻骑营的旗杆,每砍一下,豆大的泪珠滚滚从脸颊滴下。这一刻,没有人提出质疑,大家都默默开始砍那悬挂着轻骑营男儿的旗杆。在大燮朝,毁坏战旗罪同临阵脱逃,按律当诛。当此刻没有一个人会在意这条律法。因为,旗帜的下段混着鲜血和死去的华族男儿已冻成了一体致使旗杆再也拔不出来。就在齐家军清扫战场,让死去的弟兄入土为安时,一身褴褛浑身血污的言子光从死人堆里伸出了自己被利刃削掉一半鲜血淋漓的手掌。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死人堆里,还有一个活人。
言子光已经因为流血过多失去了大部分意识,只剩下幽幽一口气还吊着。他的身上,覆盖着另外两个人的尸体,一个尸体上被砍去了头颅,一个后背上了插了密密麻麻的羽箭,细数下来,足有三十七只。两人身份都不可辨,唯有左手手掌上的虎头烙印,证明二人是十八骁骑的身份。而言子光浑身泡在血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三千轻骑营将士除了言子光,全部埋骨长河河畔。伤好的言子光,被封为言伯,享亲王待遇,封邑九百户。言子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战功,但轻骑营的惨状让身在天启的已经病入膏肓的帝君姬无烈难以忘记。在厚恤轻骑营三千将士的家属之后,对活下来的言子光亦大加封赏。
言子光知道,自己这厚重的封赏,是替死去的弟兄们受的。他们用壮烈的死亡,给自己留下了一生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活下来的言子光,从原来十八骁骑里的书呆子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注重享受,好美酒,好美婢,好大烟,好蓄良马,贪财如命。这和以前闲时就爱看书的他截然不同。有人说,言伯是那一场战役吓傻了。三千人就他一人活下来,在鬼门关走过的人能不好好享受么?也有人说,言子光堕落了,看着弟兄们在自己眼前死去,心下郁积难受,难以排遣,所以放浪形骸。问言子光,言子光只是笑笑不答。但在一次酒后,言子光对着自己年迈的父亲和盘托出:“十八人里,就我一个人活下来。他们都武艺很好,但都死了。我一个废人却活了下来。上天不公啊!王大哥和霍大哥拼死救了我,爹,你没看见,霍大哥被射成了筛子的惨样儿,还有王大哥,王大哥,我眼睁睁看他死后被砍了头,那头挂在旗杆上,一直晃一直晃,一直晃~为什么他们要救我!我不想一个人活下来!不想~啊~呜~”
年迈的言父看着半只手掌没了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像一只小兽一般嚎啕大哭,心疼不已:“我儿,你不要太过自责~”
此刻,哭累酒醉的言子光已经沉沉睡去,已经听不见老父对自己的劝慰。
之后有人传出,言子光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十八骁骑。还举出确凿的证据说,十八骁骑里陈青贪财王大好色而霍老二尤爱良马。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赞同人可怜言子光,反对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是其为自己的放浪找借口。
在言子光少年时,他准备走文举之路,自小在父亲教导下读书万卷,少年时已经满腹经纶。如果不是蛮族举兵来犯,掠北境百里。他是不会放弃自己喜爱的诗书的。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言子光的内心还是有一股压抑不住的血性。
言子光的父亲——一个终身浸润在江南烟雨和诗书里面的秀才,在得知儿子的决定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我儿,你的心志固然好,可是,战场无情,你却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啊~”
言子光明白父亲所指,只是不卑不亢的回答:“家国有难,儿子怎能安心闷坐书斋苦读?”
“武将有武将的报国方式,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言子光父亲看着窗外的芭蕉烟雨,喃喃劝道。
“父亲,我一直敬重您,什么都听您的。你希望我读书中状元,光耀门庭,我也希望。可是,你想要一个没有骨头的儿子么?”言子光哽咽道。
言子光说的极是。北境危亡,有血性的青年都报名上了战场,言子光的父亲是鹿洞书院的讲师,他自然明白,那每天都缺少的少年是去了哪里。但是,眼前要去的参军的是他的儿子啊,他盼了快二十年的唯一的儿子啊。他多么明白,平日性情温和的儿子,此刻如此激烈的据理力争,那决心已经昭然若揭。他叹息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作为华族人,看到蛮族对自己同胞做下如此恶行,他的心里也愤怒也激动恨不得立马提刀去报仇。可是愤怒过后激动过后,他也就可以安然处之了。难道真的是江南烟雨浸软了他的骨头?言子光的父亲看着目光坚定的儿子,有些迷惑。
“父亲~”言子光看着失神的父亲急切的喊道。
“你去可以。但是,为父说,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方式~”言子光的父亲看着儿子挥了挥手,不再说话,示意他下去。
言子光的脸上闪过一阵狂喜,然后奔了下去。
是夜,言父回到自己的书斋,看到那一排兵法书已经没了踪迹,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这孩子~,看来我真是老咯~
言父关上书斋的门,回到了卧房。夫人在灯下做棉鞋。言父问:“你这是干什么~,今年的棉鞋不是已经做好了么?”
“光儿不是要走了么?我多做几双厚的,听说北方比这里冷多了~”言母不动声色的继续纳鞋底。
“你说我依了这小子,是对还是错呢?”言父呐呐自语道。
“这些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清楚,既然你们两个读书的都认为这样做是应该的,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言母头也不抬的说道。
“你怨我把光儿送上战场?”言父听了这亦嗔亦怒的话语,笑了。
“我哪里敢怨你?反正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言母轻轻瞪了言父一眼,然后又低头忙活起来。
“呵呵,还说不怨。”言父走过来,把灯挑亮了些,然后接着道:“一个男子汉,还是需要去历练一下,如果置家国不顾,那念书还有什么用呢?”
“反正你和光儿都有道理,我不识字,说不过你们。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妇人说道。
“当初给光儿取名是不是取错了~,子光子光,一点也不威武~”言父喃喃道,想起那年,儿子出生,问取什么名儿,他想起前不久看的一首诗,脱口而出:“客子光阴诗卷里,叫子光,言子光~”。此刻他看着窗外儿子屋里透出的灯光,不由得苦笑一声,哪里有光阴诗卷哪里有杏花消息呢?该死的蛮族,他骂了一声,关上了飘雨的窗。
很多年后,在帝都天启,一个名叫霍长的年轻将军拜访了垂垂老矣的言子光,言子光在看到少年清亮眼神的那一刻,就想起了那一年的长河。那个身披麻甲的少年,用蓄着水光的眼睛盯着从死尸堆里伸出半只手掌的他。
“我会重建轻骑营,总有一天。你要活着,等着看蛮族血债血偿~”在言子光最后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一个稚气的嗓音在他耳旁庄严的对他‘宣誓’。
这一次,那个名叫霍长的年轻将军来到他面前。他在半年前领着新建的赤羽营六次重创蛮族,杀敌无数,博得了“常胜将军”的赫赫威名。垂垂老矣的他想起来了,那个记忆里的少年如今正站在年迈多病的他面前,孔武有力,英姿勃发,和当年霍大哥一样。恍惚间,言子光还以为是霍大哥活过来了,一刹那,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得笑起来:“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霍长也笑了起来,如初升的太阳一般灿烂的笑。
已经是新的时代了。言子光顺着年轻将军的目光看向自己不小心露出的那残缺半边的左掌,半只赤红的虎头烙印瞪着凌厉的眼睛好像随时准备从那残掌上扑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