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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担心着,那种痛苦,记忆中的愤怒,就是他一切努力的根源和火种。
有时候,一旦跟自己和解了,会远离抑郁,但也许人生就失去了奋勇向前的动力。
至少,不是由她来毁灭他的动力。
她是这么想的,所以,话到嘴边,却又没有说出来。
于是她又静静地喝着酒,又叫了服务员过来,加了一份老醋花生和一份客家酿豆腐。
他开始说起,在镇里的中学读书,村里的嫂子打工回来,给了他一百五十块钱,是他某个学期,几个月的伙食费;某个老师给他带饭,让他度了两个月的幸福日子——有中午饭可吃,之类的,极琐碎,但让他说起来,仍激动得颤抖的事。
她静静地听着,空调的冷气很足,所以男人过了一会,大约因为没有接着喝酒,所以倒也就清醒过来,抹去了眼角的湿润,向她问道:“你说评上了中级工程师,那接着,想要怎么发展?你想进大型的房产企业吗?我有几位师兄在里面。”
他提了一个企业的名字,在各个大小城市,不断建商品房小区,很有名的房企。
刘书萱摇了摇头,没有接话茬。
“是工程没有做完,等着完工的项目奖金吗?”他这么问道。
刘书萱摇了摇头,上个月,就完成主体工程验收了,这也是她近来有闲的原因。
如果不出意料,后天,大桥应该就宣布实现全面贯通了。
“做完了。”她喝完了杯中的酒,这么向他说道。
于是男人就热情起来,打开微信,开始向他的师兄询问,能不能帮忙运作刘书萱去那个著名的房企,或者是设计院之类的单位。
“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在等待回复的时候,他这么向她问道。
她仍是静静地喝酒,直到他重复了第三次,她放下已经喝空的杯子,喊了服务员过来:
“再拿两瓶啤酒。”
然后她望着他,想了想,对他说道:“也许,科伦波港?谁知道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组织语言,逻辑清晰而且有理有据,总体上意思,就是海外码头的工程,其实工薪和奖金并不高,相比离乡背井等等相关的东西,还有当地的医疗条件等等。
他最后用了这样的话作为结语:“如果被指派过去,那跟支援边疆之类,也许是为自己的资历添上一笔,值得去冒险;如果自己选择的话,那就实在是,实在是……”
大概是因为,他在选择,用什么样的言语,才不会伤害到她的情感。
服务员把老醋花生和酿豆腐端了上来,还有她再叫的那两瓶啤酒。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笑了起来:“愚蠢吗?没事,我并不太介意。你可以直接说。”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值得更好的选择,而且我们可以。”他尽量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一边对她这么说道,一边在看着微信里的回复信息,他的师兄们看上去还是很愿意帮他的忙,回复的几条信息里,至少有三个人,提出可以把刘书萱的简历发送给他们看看。
刘书萱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喝完了杯里的酒,然后走向洗手间,路过前台时,她把今天在这里消费的所有的费用,都买了单,无论是谁叫的菜,或是谁喝的酒,毕竟,她没有AA的习惯,尽管她也承认,这也许不是一个好的习惯,也许跟抽烟一样坏。
她走回他们那一桌,坐下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男人很兴奋,因为师兄们给他的回复,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人脉,自己在职场里的力量感,他开始向她述说,自己的关系网,自己的师兄已经是某个级别的公务员之类的事。
“那位嫂子呢?”她有点突兀地这么问道。
跟他正滔滔不绝的话题,毫不相干。
他是个敏锐的人,很快就捕捉到她话里所指的那位嫂子,那位给了他一百五十块钱,让他那个学期有饭吃的嫂子,他揉了揉太阳穴:“很久没联系了,听说,她女儿嫁到了银川,她跟着女儿去了银川……她有两个儿子的,但对她不好,似乎是这样……”
他努力回忆着,从家乡人们那里,听过的只言片语,幸亏他的记忆力真的很不错。
但刘书萱再一次打断了他:“那位老师,为什么只给你带了两个月的饭呢?”
“他的媳妇当时是位军人,在我家乡附近的驻地服役吧,对,两个月后,他媳妇不知道是调防还是退役或是转业之类的,我的老师就也回湖北去了,嗯,对了,我想起来,他姓陈,陈老师,陈老师年轻时,很帅的。”他沉溺在回忆里,笑着很开怀。
她仰头喝光了杯中的啤酒,然后站了起来:“我有事,先走了,嗯,买过单的了。”
刘书萱快步离去,走出了土菜馆,在马路边上的连锁便利店里,买了包烟和打火机。
她穿着大裤衩,很多个兜的大裤衩,宽大的短袖,趿着人字拖,叼着烟,蹲在马路伢子上,看着车道里,车灯川流不息带起的虹彩。
手机里的微信,响着对方发起的通话请求,一直在响起,她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看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
一根烟抽完,她掏出手机,拒绝了通话请求。
接着,她把一直向她发送通话请求的男人拉黑。
她并不太在意,他是否有钱,也并不在意,他对她有什么要求。
也不觉得,他说错了什么话。
相反,她感觉,男人已经有着不俗的智商和情商了,很会说话了。
而且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到他就在迁就她的。
他会资助陌生人上大学,就像当初他被资助,所以他也不算是个自私的人。
但是她还是把他拉黑了。
那些曾在他成长里,带给他感动的人,他在有能力之后,他甚至没有去访问过他们。
他在努力逃避着自己的过往,他缺乏去直面自我的勇气,或者说,他很在意自己曾经的落魄。
也许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也没伤害谁。
但她不喜欢这样,就是不喜欢。
她实在想不出,能够怎么样对他更好,才能让他,在若干年后,想起自己姓刘?
如同那曾经给予过他感动的老师或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