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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被远远藏在里面,根本不知道是谁把自己买走,又花了多少钱。心知多半是西门庆,隔老远,她甚至就能直接想象出那张浮着得意冷笑的脸。
然后就直接被请上一顶小轿,晃晃悠悠走了半天,估摸着去西门庆家走十个来回都够了,这才终于微微一晃,外面的轿夫殷勤掀帘:“娘子,到啦。”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半寸半寸地挪了出来,吓了一跳。阳谷县外,荒山野岭,枯井破庙,周围连个蚂蚱都没有。
没等她看清第二眼,眼前一道白光,脖子一凉,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一动也动不得了。
耳后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狠毒:“到底怎么回事!我哥哥在哪儿!实话说,我便饶你!”
两个轿夫扑通扑通都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都头饶命,都头饶命,别动刀子,不干我们事……”
潘小园也觉得腿软站不住,可惜刀尖顶着脖子,喉咙岌岌可危,说出的话都是变调的,“别别别别动手,饶命!”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觉得自己一定比电视里的汉奸还丢人现眼,“我说,我全说……大郎现在县衙里监押,叔叔快去……”
“撒谎。”刀尖向前顶了一毫厘,“我已去大牢问过,都说里面没关这个人。”
潘小园眼珠子朝下,瞪着那柄剔骨刀,给自己找到一个专注的焦点,一个字一个字的讨命:“因、因为……你哥哥是……被人陷害……判了脊杖……流放……知县、受贿、同流合污……肯定不会、对你说……说实话……”
刀尖稳稳的不动。潘小园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身后不是人,而是一座静止的石雕。他没有说话,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身子被往前轻轻推了推,刀尖从眼前划过,消失了。
“我知道了。”
刷的一声,武松还刀入鞘,走到那两个轿夫面前。
“轿子抬回去。你俩该去哪去哪,嘴巴闭紧了,就不会丢命。”
两个轿夫哪敢有半个不字,如闻敕令,抬起空轿子,一前一后的飞奔而逃。
一个小军汉慌慌张张跑过来,肩上还挑着一担行李。见了这阵仗,也立刻抛下担子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都头啊你这是何必呢,方才在县衙门口亮刀子,就已经算违法乱纪了,现在、现在可别……”
“行李留下,你回去。就说从东京城回来,进了阳谷县界之后,我就遣你回家休息,之后的事情,你一概没见到。”
那军汉愣了片刻,猛一转身,踩着先前两个轿夫的脚印,脚打着后脑勺,也跑了。
潘小园十分自觉地说:“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你留下。”武松用刀鞘指着那破关公庙破门,“在那里面等我。若是出了庙门半步,我自会知晓,也自会把你找回来。”
语气平常得仿佛在向店小二讨酒。这话若是从任何一个旁人口里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吹牛说大话,但若是出自武松之口,则已经是十分低调的威胁。他的双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风霜之色,语调则是她从没见识过的、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冷静。
潘小园傻傻的“哎”了一声,乖乖地上了台阶,到那破庙里找了个角落贴墙站。有那破墙隔一隔武松身上的杀气,这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恢复了正常,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吸气。方才竟是连呼吸都快忘了。
庙里多年的积灰呛得她直咳嗽。角落里满是淡淡的腐味。神龛上一排已经失了颜色的蜡烛,后面供着泥塑的关公,半边红脸已经塌方,布披风腐朽招摇,尘灰遮住了青色的漆甲,手里持着锈迹斑斑的青龙偃月刀,仍是威风凛凛。
突然角落里吱吱一响,一只肥老鼠嗖的蹿过去,撞破一个蜘蛛网,消失在砖缝里。
潘小园脸一白,倒不是怕老鼠,“叔……叔叔,这里兴许会有豺狼野兽……虎豹什么的……”
扑的一响,脚边已经插了一柄尖刀,就是方才抵在她脖子上那柄。
“我不会耽太久。我不在时,你好好想想说辞。”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人似乎已经在几丈之外了。
潘小园试探着捡起来。刀刃锋利得刺眼。刀柄还带着他手掌上的温热。
武松这厮,指望她能用这剔骨刀来杀老虎?是不是觉得相比赤手空拳,已经算是降低难度了?
*
武松取下腰间水囊,狠狠灌了几大口,剩下的水从头顶淋了下去。表面上冷静得要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方才居然破天荒的失了耐性,潘小园刚刚下轿子,就忍不住逼问个仔细——本来的计划,是等遣散了轿夫杂人再动手的。
但就算让人看见也没关系,这些小人物多半不敢多嘴。自己的哥哥生死未卜,再耽搁半刻都是浪费。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才刚刚跨进阳谷县门,走到紫石街,却看到哥哥的宅子已然贴了横七竖八的封条;街坊邻里窃窃私语,等他转过头去细听,却都若无其事地各干各,摆明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武松细读封条内容,才知道原来是武大犯法,家财抄没,人已经被依法抓捕,等待发落。
笑话,自家哥哥脑子有时不太灵光,他是知道的;但他大约是阳谷县头一号老实人,若是他敢犯法害人,柴进柴大官人早就揭竿造反了!
到县衙去问,到牢房里去问,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这才注意到广场一侧那个当官辩卖的小场子,小板子赫然写着“罪妇”潘氏金莲。正在讲价的那个人他倒也认识,知道叫西门庆,是个纨绔子弟,平时跟他没什么交集。
周围的人大都也是看热闹的,交头接耳品头评足,什么“漂亮女人就是靠不住”,什么“祸水”,什么“好好儿的老实人就让媳妇给毁了,她倒攀高枝儿去了,唉!”
听这话,似乎,果然是她的问题?哥哥又在何处?
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潘金莲问个明白。他选择了最节省时间的方式。直接抄起旁边屠户桌上的刀,将在场的所有人镇住片刻,不敢节外生枝,直接将那唯一的知情人扬长带走。那刀子应该吓到了不少人,一定已经有人去找知县大人投诉他强买强卖、惊吓百姓。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他有种直觉,觉得以前那种规规矩矩的平静生活,恐怕是很难回去了。
救人要紧。他回到阳谷县,沿小路走,闪身绕过几个巡逻的差役,直接闪进县衙后面的耳房,从后门出去,再翻墙进院子。他在县衙里好歹也混过几个月时间,一听潘小园说“脊杖刺配”,就知道武大绝无可能在寻常牢房里押着,多半是那个连他也无权涉足的重刑大牢。
厚重的木门里传来压抑的声响。武松略听一听,一脚踹开门。正对着夏提刑惊讶的大脸,几个呆蠢的衙役手里举着木棒,不知道该往哪边打。
“武松,你放肆!你身为本县都头,知不知道法度……”
武松没工夫理他,扑在地上那堆血泊里,颤声叫:“大哥,大哥!”
那个趴在地上的矮矮的身躯动了一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叫出一声难以辨别的话。
夏提刑眉毛直竖,哗啦一声扫下了桌上的茶盏,“武松,问你话!你既回阳谷县,为何不先来县衙报到……”
武松抬起头,眼睛里依旧是冷静的寒光,但话音已经变调,牙缝里迸出一句质问:“你们为什么往死里打我哥哥!他犯了什么罪!”
“你去看县衙的公告嘛……”
“不可能!武二粗卤,但也知冤有头债有主,我大哥若是犯罪害人,苦主是谁,案情何故!你们倒是给我说清楚!原告是谁!证人在哪!”
都是收了大笔钱的,谁肯把西门庆供出来。衙役里有跟武松交好的,此时只得劝:“唉,都头,咱们官府审案,哪个不是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录问讫,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你上下嘴皮一碰,说你哥哥冤枉,这岂是合规矩的?知县大人和夏提刑已经审过啦,东平府的判也已经发下来啦,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已经自己招认,手印儿都大大小小的按了几十个了,这案子还能有假?都头听小人一句,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武松冷冷瞪了他一眼,吓得那人赶紧住口。
“把我哥哥放了。快给他治伤,重新审。”
夏提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什么?放了?哈哈哈,武松,你真当你是阳谷县的一号人物!我告诉你,今儿就是赵官家来,我们也不能徇私枉法,做出尔反尔之事!你快回去,我便不治你罪。至于你擅闯公堂,虽说是关心亲人,情有可原,还是得罚俸三个月,回去好好反省……”
武松放下武大,地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慢慢站起来。夏提刑对他从俯视变成仰视,说话不知不觉没了底气。
“呃,罚俸一个月即可……快退下……”
一面说,一面使劲向左右使眼色。一个机灵的衙役当即从后门一骨碌溜了出去,叫人去了。
武松知道这地方不能多耽,“我再问一句,放不放人?”
两个小衙役跪下劝道:“都头你失心疯了,怎么能这么对上官说话!你、你不要前程了……”
武松向那两人看了一眼,沉声道:“吴小乙,我认得你。我初到阳谷县那天,你便来给我接风,敬了我一杯酒,给我夹了一块肉。”
那叫做吴小乙的“啊?”了一声,愣愣的抬起头来。
武松转向另一个,“你是王老三,曾向我讨教功夫,我教了你半手,叫你回去练,不知现在,你练得怎样?”
那王老三讷讷的道:“小人愚钝,没……没练出来……”
武松向旁边走几步,晶亮的眼睛盯着两排衙役军汉,一个个的数下去。
“张彪,清河县人,多谢你那日帮我打探消息。李大壮,我记得你有个生病的老娘,刚过六十岁大寿,愿她老人家长命……周二郎,我时常跟你一道喝酒,似乎还欠了你半贯酒钱,对不对?陈花膊,那日你娶媳妇,请我去喝杯喜酒,可惜我有公事在身,只得推掉了,托刘小二带了两贯份子钱,不知带到没有……”
满堂的衙役被他叙了一遍交情,都张着嘴,不知道武都头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
武松静了片刻,耳中已经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喧嚣,最后朝夏提刑一作揖,“夏提刑,咱们虽然来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有娇妻爱妾,一子二女,三代同堂,家庭和谐。”
夏提刑哼了一声:“所以呢?”
武松闭目片刻,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死了,就是家破人亡,孤儿寡母无人照料,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
武松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上的众人,又说:“诸位若还当武二是你们的朋友,就请现在统统给我不要动。我不想杀你们。但若是有谁要挡我,休怪武松拳头不长眼睛。”
一片寂静,没人敢动。
武松蹲下身,脱下衣服裹住地上的躯体,颤声道:“大哥,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