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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那夜的混乱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惠子小姐依然每天按时叫我起床,给我准备好便当再送我上学,至于言叶尚三亦或者是那个闻所未闻的九尾,她都再未提起过。而我也没有开口询问,因为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干涉这方面的事。
妖怪或者术士之类的事。
这大概也是和言叶斑野所达成的共识,为了不使家族血脉受到断绝的威胁,也是为了彻底避开言叶尚三的视线,从我这一代开始,整个言叶家族的秘术都会停止传承。
直到出现下一个天赋极其出色的言叶,再由他担负起复仇及重振言叶家族的使命。
真是……相当可怕的决定啊……
我咬了一口手中的三明治,试图压制下心中那些莫名的哀愁。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用这样带着英雄意味的话诱导你,只是为了让你放弃平凡幸福的生活,心甘情愿地与痛苦和鲜血作伴。
自己活着,却必须承担他人的责任,承担他人的执念,承担他人的梦想。
我也曾憧憬过成为英雄,成为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存在,甚至当我最初来到这个世界,面对未知与陌生的时候,在那些恐惧和迷茫之下,也同时存在着一分微妙的心情。
能拥有这样的经历……我肯定是特别的……吧?
可这种窃喜还没存在多久就被打破了。
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特别的人类和特别的妖怪,却少有善始善终的。
一如青尺与阿布那、泽田与八尺、玉藻前的父母和她自己、阿鬼和他的女儿、付丧神不破……他们都很特别,他们的经历和故事一点都不普通。
可特别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再后来,我知道言叶斑野为那些本该由他人承担的责任,不得不经历再无轮回而言的转生,不得不离开那个总是红着脸的少年,不得不经历晚年丧子之痛,甚至在他离开后不久,真正的言叶崇就跟着离开了人世。
如果按照世界本来的走向,言叶家族最终也彻底消失在了这一代。
看,做个特别的人,就会活成笑话。
自以为是背负起家族未来的英雄,最后却将整个家族带向了灭亡。
——
“这个世界哪里来那么多公平。”惠子小姐只是淡淡道,妖化的艳丽瞳孔里没有一分的迟疑和动摇,“你不做,就必然有别人替你去做,你渴望和平渴望幸福,就必然有人必须替你阻挡住那些使你的愿望无法达成的东西。
“更何况这种本身即是违背规则的禁术,一旦开始,就再没有停下的一天。”
“在你的祖父之前,也曾出现过一个拥有你这种想法的言叶,而且很不幸,他正好是那几代中因为天赋最为优秀而被选为转生者的言叶。我们就姑且称他为……赤君好了。”惠子小姐见我脸色发白,不自觉地收敛了语气中的冷意,换了个语调开口道。
“为了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转生者在二十五岁,力量最为强盛的时候,就会开始进行抽取灵魂使其直接进入轮回的计划。”
“但是这个赤君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不愿意接受转生,甚至为此还叛出了家族,逃到了妖怪集聚的地方躲了起来。”
“他天真地以为呢只要自己逃走,家族就没有办法进行仪式,只能再等待几百年,直到下一个天赋者出现再进行转生仪式。”
“可是他不知道,转生这种事情,一旦开始了,就绝对不可以停下来。既然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有最强天赋者诞生,那么二十五年后就必须有人接受转生,才能使整个循环达成。否则一旦出现循环缺口,那将会是使整个家族通通走向灭亡的缺口。”
“但是因为他的躲藏技术太好了,家族完全找不到的踪迹,而仪式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
“他的父亲,言叶家族那一代的族长别无他法,只能将最小的儿子,那个赤君最宠爱的小弟丢进了转生池里。”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灵魂气息非常相近,虽然他的天赋和实力根本不足以承担转生所带来的损耗,但只要循环达成了,他一个人的生命就足够拯救整个家族。”
“一条命和千万条命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个赤君在很久很久之后,才从别人嘴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最在意的弟弟,因为他的关系,已经在转生过程中永远消失了。”
“那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消除的罪孽。”
“他再次回到了言叶家族,但因为他的父亲把控了言论的关系,他弟弟的死亡被冠以了‘妄想成为转生者而偷偷跳入转生池’的原因,而他自己甚至根本没有受到任何责罚。”
“一切都因为他拥有着最好的天赋。”
“所以为了赤君能够更好的发挥他的天赋,无论是谁,在必要的时候都会被赤君的父亲用做供他登顶的工具。”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曾做了多恶劣的事,也没有人知道他曾差点让整个家族毁于一旦。因为所以的恶名都由他的最小的弟弟背负了。”
“族人视他的弟弟为狂妄自大死有余辜的家伙,他们不仅毫无怜悯之心,甚至还担忧他的死亡是否会影响赤君的转生,影响整个家族的转生计划。”
“真正的英雄背负着骂名死无全尸,而那个逃跑的小人却享受了赞美与荣誉。”
“赤君无法原谅自己,他的父亲甚至因此给他下了禁制,使他无法以任何形式告诉别人真相。”
“他不能做任何事,只能麻木地享受这些如同折磨一般的赞美。”
“最后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成为了新一任的族长,不再受他父亲的牵制。”
“可他也同样变成了如同他父亲一般的人。”
“他所愧疚的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带着这个秘密进入了棺材。”
这个故事让我瞠目结舌,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岔道困局:铁轨上绑着五个人,另一条铁轨上绑着一个人,现在有一辆失控的火车正在向这里驶来,如果你可以改变火车经过的路线,你会选择让火车经过绑着五个人的轨道还是一个人的?
赤君的父亲选择了五个人的轨道,而赤君一开始想要选择说出真相,让轨道上的另一个人存活下来,可最后,他的选择还是和他的父亲一样了。
我知道惠子小姐说这个故事的原因,因为我更倾向于责任平摊,而非将这一切全部落在一个人身上。
但是有时候,有些责任是你根本无法背负的。譬如转生者的人选,这只能由上天来决定,人力无法干预。
我没有成为术士的天赋,再努力都无法挑起家族重任,或者强大到能够杀死言叶尚三。
不是我不想。
是我不能。
所以我所无法承担的责任会由我的孩子来承担,如果我的孩子无法承担,就会由孩子的孩子来承担,直到合适者出现。
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责任,都会由那个合适者背负。
而像我这样的庸才,人生唯一需要努力的,就是为家族生下可能是合适者的孩子。
做个普通人,像我一直做的那样。
——
“可是惠子小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迟疑了起来,“如果那个赤君真的将秘密带入了坟墓,那你……”
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术士想要在妖怪的领地隐藏自己的踪迹,如果没有一个对此非常熟悉的人帮忙,是不可能做到的。”惠子小姐将最后一口茶饮尽。
“所以惠子小姐是那位赤君的朋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
可惠子小姐没有回答,只是往茶杯里又添满了新茶。
我顿时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她平时喝茶从来一次只喝一杯,她自己也曾说过,喝一杯,是放松身心,如果超过一杯,就容易平添愁绪。
惠子小姐是在忧愁些什么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在我还小的时候,惠子小姐曾告诉过我她成为言叶家守护神的原因。
她欠一个叫言叶赤人的亡者,一个愿望。
这个言叶赤人难道就是她口中的赤君吗?
“我和他……确实是朋友……”惠子小姐抚着杯沿,语气中听不出什么端倪,“所以才会应他的后代召唤而来。”
“但是与其说是我欠他一个愿望,不如说是为了相见而达成的约定,因为一旦他使用了信物,我就还可以再和他相见。”
“他答应我会来找我的,哪怕已经过了几百年我都这么坚信着……我甚至还猜测他回到人类世界后会接受转生,或是以其它方式存活下来,没有想到……他因为愧疚而选择了将灵魂也投入了转生池……”
“早知道会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离开的……”惠子小姐侧过了脸,我无法看清她的神色,但我从她的身上听到了极为哀戚的音乐声。
像是用笛子或者什么音质非常细腻的乐器演奏出来的音乐。
但是那种哀伤绝望的感觉,是我所从未感受过的。
“他至死都没有使用我送他的信物,而是将它一起带进了坟墓。”
“他就那么讨厌我……不想再见我一面吗?”
“是在怪我成了害死他弟弟的同谋……还是……再不想和妖怪扯上关系?”
我沉默,不知如何作答,而惠子小姐也根本不需要人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可以回答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我满怀期待地等了一年又一年,迫切期待着与他再次重逢的日子。哪怕等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人类所能存活的限度,但我天真地以为,既然他接受了我的信物,那他就一定会遵守诺言来见我,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终于有一天,我感应到了信物的召唤。”
“可我见到的却不是那个让我满心欢喜的少年。”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那时的我简直愤怒到了疯狂的地步,我不管不顾地使用了我所有的天赋,赌上性命使用了时间倒转的禁术。”
“我一定要找到他!他欠我一个理由!这次我绝对不会放他走,就是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禁术成功了,可却没有按照我的想法,回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而是回到了他活着的最后一天。”
“那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了,不再是我初遇时那个美丽的少年。”
“但我还是很高兴,高兴地哭个不停。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能再见到他就好,至于其他的,我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他对我的来到一点都不惊讶,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他跟我说,他很抱歉让我等了这么久,更抱歉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
“他说他欠了他的弟弟一份永远还不了的债,比欠我的债还要重。”
“所以他不能和我一起离开,他必须去陪他的弟弟。”
“我怎么可能答应?!我想要不管不顾地带他离开,将他变成半妖或者同化为妖怪,总之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呆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许离开!
“可这又有什么用……”
“我的力量只能让我在那个时间点呆几个小时。”
“我最后只能眼睁睁看他永远离开我。”
“这或许就是山神说过的诅咒吧……人类和妖怪之间太过亲近只会带来痛苦……”
“从一开始我和他就不该走得那么近……太近了……近到这痛苦我根本无法承担……”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惠子小姐明明是大妖,却力量几近衰弱最后不得不被言叶斑野改造成式神的原因。
逆转时间这种事,本来就是神的领域。无论是什么人,一旦涉足,就必然是自取灭亡。
乌天狗1本来就是拥有操纵时间与空间的力量,但是硬生生逆转回几百年前,这根本就是在赌命了。
所以言叶赤人对惠子小姐而言,肯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存在,那么言叶赤人对这样的惠子小姐,至少也是怀有深深的怜惜之情的吧……
因为只要没有人动用那个信物,惠子小姐就永远不会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他认为,惠子小姐会在无尽的等待中绝望,最后将他忘记。
可他没想到,最后惠子小姐还是承受了那份,他最不希望她承受的绝望。
我将三明治的碎屑收拾好,提着饭盒走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