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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曦既驾,朝晖袅袅。
距离岳聘婷在两仪殿自曝已经过去两天了。她不光牵扯出荣安县主收买教坊司官员,私放官奴的事。还详细讲了县主如何给岳聘婷改变身份,成为白家不受宠爱的庶女”白婷“。安排白婷以表姑娘的身份,寄住齐阳侯府,威胁她勾引已经被圣旨赐婚的马维阳,成为他的外室,然后一步步诱使马维阳逼死楚二小姐。
以及,她只是感叹了一句贵妃和徐夫人有两分相像,就被齐阳侯胁迫,让她写下诉状,诬告贵妃。
齐阳侯还在昏迷中,他要是能醒过来,一定当场跳起来,去撕岳聘婷的嘴,骂她撒谎!
但因为齐阳侯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所以大家都当他“默认了”,事情就此结案。
齐阳侯被夺爵下狱,荣安县主因为是宗室,虽然没有和她丈夫儿子一起进大牢,但也被剥夺了县主封号,贬为宗室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岳聘婷,也没有逃脱牢狱之灾。因为是被“胁迫的”,且有悔过之心,指认齐阳侯,算戴罪立功。
于是给她的刑罚只是——发回苏州教坊司。
但这对于一个好不容易逃出虎口的女子来说,真的是恩典吗?
让她再回去过那种千人枕,万人尝,屈媚逢迎,朝不保夕的日子,只会让她生不如死。
所以,当梅瑾萱请示了李惑,隐藏行迹来到刑部大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
刑部尚书许劲特意嘱咐的位置。
整个大牢最边缘的位置,牢房左右两边,对面都没有犯人入住。
这里不见天日,只有每隔五步墙壁上的火把,能给黑暗里带去一丝光亮。但这点萤火之光,驱散不开常年积蓄在这里的潮湿阴冷。昏黄的光线,只能让原本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更加阴森。
岳聘婷一身囚服,蓬头散发,青白的脸擦上一道灰色痕迹。哪怕自身如此狼狈,但她却没有丝毫想要整理的意思,坐在墙边的稻草铺盖上,靠着墙,盯着墙上的污渍,看起来怡然自得地哼着歌。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布衣得暖胜丝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女子清越的歌声停止。她转头看到来人,绽放出一个方桃譬李的笑容,轻声招呼:
“你来了。”
好像她们不是身处在阴霾的牢房,而是外面三月春色中。
她来到她家里,她蹲在花圃边上为她娘种着花,两只小手上裹满了泥巴,听到她的呼唤,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惊喜扭头,冲她甜甜一笑:
“你来了!”
如果不是曾经那双瞳剪水的眼眸,此时一滩死寂,那和梅瑾萱记忆中的小姑娘,别无二致。
梅瑾萱这两天想了很多话,刚才来的路上还在打着腹稿。
她想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她应该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但是此刻,真正看到岳娉婷的刹那,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脱去了之前的柔顺可怜,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坚毅贞静,是山间的修竹,是崖上的兰花。
是跟她记忆中,更加相近的模样。
她父亲和岳大人的确是好友。非常要好,两家人时常相聚,宴饮相酬,踏马观花的那种。
她还记得岳大人曾经和她爹甜蜜地抱怨,说:聘婷年纪不大,却像个老学究。每天爱看那些之乎者也满篇大道理的书不说,还一看完就劝告他,批评他。让他少饮酒,少玩乐,多勤政,那口吻跟他爹一模一样。他感觉自己不是生了个女儿,而是生了个爹。
然后,就被听到这话的岳夫人,抓住狠捶了一顿。
曾经那样恪守礼教,砥砺德行,严于律己的小女孩,却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沦落为以色侍人,谄媚男人的工具……
想到此,梅瑾萱实在忍不下心头的苦涩辛酸。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悲哀,岳聘婷站起身,来到监牢的木栏之前。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对她说:
“我刚才唱的歌,还记得吗?”
梅瑾萱不说话,她也不在意:“是小时候我娘哄我们睡觉时,经常唱得那首。”
因为两家关系好,小小的徐静嘉和岳聘婷关系也好,可以说她们是彼此为数不多的玩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常常出现,玩到日落西山,聊到夕食都吃完还不愿意分开的情况。于是两个小姑娘就会在大人们善意的笑声中,留宿一处,睡在一起。
有时是在徐家,有时是在岳家。
在徐家,徐静嘉的娘亲会给她们讲故事,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
而到了岳家,岳夫人则喜欢唱歌谣。
她的歌声真的很好听。不是常见的黄莺鸣啼的清脆纤细,而是温润醇厚。悠扬的歌声,伴着蝉鸣,会把两个小姑娘轻轻托起,由夏季温热的风卷起送到天上去。送到,甜美的梦乡。
夏夜天空的星辰,头上的榉树,摇晃的蒲扇和旁边温柔打扇女人身上的清香,一点一点从梅瑾萱脑海深处活过来,让她的唇越抿越紧。
而岳聘婷还在自顾自说着:
“一只犁牛,半块田地,粗茶淡饭,草舍几间……呵,我娘最爱唱这一首。我记得,她和我爹说,等年纪大了,到了致仕的时候,他们就去南方乡下,买一块地,建几间屋子。过陶公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她嘴角噙着欣然的笑,瞳孔中闪烁起光点,虚无地看着监牢里斑驳的墙砖,好像透过它们看到了一对老头儿老太太,牵着手走在乡间阡陌纵横的小道上。前面小黄狗撒欢儿的跑,后面一群嫩黄的小鸡叽叽喳喳地跟。老头儿凑到老太太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老太太惹恼了,抓过他的肩膀又是熟悉地一顿乱捶。
岳聘婷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来,穿过时空去拽一拽他们的衣袖,就像小时候,她追在他们身后那样。
但是下一刻,她停住了。
她转过眼睛,突然问向梅瑾萱:“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梅瑾萱被这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一怔。
“我娘跟我一起被充入苏州教坊。”岳聘婷收起了笑容,她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平静的可怕,刚刚点缀在眼眸里的星光,似乎瞬间转为幽幽鬼火: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曾经见过的,其他礼部官员的家眷。她们中有贞烈的,不肯沦为倡伎,便相约一起自尽。她们还找到我娘,但我娘,没有答应。”
她说话时定定看着前方,连眼睫都没有眨动过,好像变成了一个失去所有感知的的木偶。
“她们中有人痛骂我娘贪生怕死,不守妇道。我娘只是搂着我,不让我去看、去听。我知道,我娘不是怕死,她只是放不下我。那段时间她一直在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她想让我活下去,她想让我逃出去,她想……尽力活在这世上,保护我。“
一滴泪从岳聘婷的眼睛里流下来,砸到脏污的地面,也砸在梅瑾萱的心上。
“但有的时候...活着,比死,难太多了。”
她说:“我娘在教坊里坚持了两年。她学会了在男人中周旋,学会了讨好司丞,就是为了能让我过得好一点。可惜,我们不像你那样幸运,始终没有人帮助我们,逃脱那地狱一样的地方。”
说话间,岳聘婷上前一步,身体抵在栏杆上,从缝隙中伸长了手,摸了摸梅瑾萱的脸颊。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晚上有七八个男人走进她的房间。最开始,她在呼救,可是教坊里的人都习以为常,没有人理会。我想去救她,但是兰芷姐姐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再后来,她的呼喊变成痛苦的惨叫,最后,她叫都叫不出来了。”
岳娉婷说着,双手攀上栏杆,头向前探着,似乎这样可以更贴近梅瑾萱,可以让梅瑾萱更加听清她的话。握着栏杆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插进坚硬的木头里。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她的门口,只能看到她从头到脚裹着白布,被龟公抬着、扔出去。兰芷姐姐捂着我的眼睛,无论我怎么叫喊,怎么挣扎她都不放手。她不想让我见到我娘的死状。但是,我能闻到。那从房间里涌出来,浑浊的,掺杂着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梅瑾萱心脏一窒。然后,她听到岳娉婷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呵...多年之后,我满了十五岁,开始接客。终于,我知道了那是什么气味。”
什么气味?
岳聘婷没说,但梅瑾萱猜得到。
这一刻,脑子里的雾气被吹散,岳夫人的模样突然无比清晰。
那个豪爽大气,喜欢作诗唱歌,会带着孩子们在河岸边奔跑,跟他们捉迷藏、放风筝的女人。
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灿烂鲜活,在梅瑾萱的记忆里闹着、跑着,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开心,直到天荒地老。
梅瑾萱感觉有一根钢针从她的脊柱间刺进去,不断挑动,让她的背脊不受控制地颤栗。她的右手同时在抖动,不受控制、无法抑制地抖动。
就像杀死陈沐芳,就像砸死想要吃掉她的灾民时一样,她的血液在翻涌,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一见血。
岳夫人死了。
她在教坊,被活生生……死的。
这两句话,随着岳聘婷的描述,覆了毒般,扎在梅瑾萱的心脏上。
在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同时,岳聘婷也在说着:
“她死了!她就这样死了!我娘,八岁作诗,十岁成赋,才名响彻会稽,小时候梦想成为诗仙那样,诗剑双绝女侠客的人!最后死在几个纨绔身下。死得那般肮脏,死得那般屈辱!为什么?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梅瑾萱第一次逃避岳聘婷的眼睛,在她一声声的质问中,把脸扭到一旁。
她不知道答案,她也想问为什么?
无数次她看着天空,思考什么是命运,什么是命数?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她也想知道。
一只手从缝隙中探出来,细白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劈裂,春梅映雪,点点鲜红开在指尖。
然后,它抓住了梅瑾萱的衣袖:
“你知道的!我父亲和你父亲是不可能受贿的,他们没有参与舞弊案。他们是被冤枉的!他们是清白的!”
泣血的嘶喊,如海潮扑向梅瑾萱,将她击倒,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她,当然知道!
梅瑾萱回头看向岳聘婷。对方眼睛通红,洌洌凶光从她的瞳孔里迸射出来。里面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恨意和癫狂。
梅瑾萱不由自主地大口喘了一口气。
但终究,她没有放任自己的情绪被眼前人撩拨,牵引。她克制住了自己,牢牢抓住自己最后的冷静。
梅瑾萱忍下眼底的灼热,定了定心神,终于说出进入大牢的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有点哑:
“你...不惜暴露身份,承受牢狱之灾,也要促使齐阳侯状告我。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吧?”
积云雷暴与山巅白顶相对。
半晌,岳聘婷收回手。她笑了一下: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
梅瑾萱在两仪殿的时候,就觉得疑惑。
“白婷”太冷静了。
她还特意让她看出她的冷静,是在刺激她,也是在引她上钩。
齐阳侯清醒过来下狱后,一直在嚷着:是白婷误导他。是她主动告诉他,梅瑾萱应该是徐静嘉。他是奸人蒙骗,是无辜的。
这句话,别人都当听不见,但是梅瑾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白婷”一步步,处心积虑来到她眼前。但是在最后,又败得太快,太容易。
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她本可以不说出自己的身世,但她偏偏不打自招。
如果这样,梅瑾萱还看不透她拙劣的表演,那太辜负岳聘婷给她演得这场戏了。
但是……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上演这样一出闹剧?
梅瑾萱想不通,所以,她今天如岳聘婷所愿,来见了她。
岳聘婷也没有在故弄玄虚,她痛快地告诉了梅瑾萱——
“我要,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