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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城虎头街街尾处的一家裁缝铺,掌柜姓梁,一早上在后院里耍了套勤身健体的五禽戏,用了对街的油条大碗菜粥的早点,精神抖擞地开了铺门。
梁掌柜随主家也姓梁,家中行二,人称梁二算盘,不是梁二的算盘打得好,而是说这人心眼子多,鬼主意馊主意一筐一筐的盛不完,但好在良心不错,对主家衷心,生意做的温温吞吞,却也年年有增余,景气差的念头也能持个平。
漳州那么多条街,那么多家铺子,开好开败常年轮换淘汰不断,这家却是中正守一,稳稳当当开至现在,梁二算盘的功力可见一斑。
可是梁二算盘这几日过得颇为苦恼,主家几个月前有信送到,说让帮忙留意着路过漳州去京城的一老一少,老的四十来岁,个头不高,说官话,带点南阳口音,小的六七岁,一个女娃娃。
梁二没猜透主家让打听的这俩人身份,紧跟着京城的梁家家仆就到了,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梁二虽然账面做的没什么问题,也知道京城的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但还是好一通忙乱。
那对老仆幼主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了,五年前陈家三房庶子的那场隐晦的秘丧用的还是梁二铺子里的白麻白绢呢,怕京里人多眼杂,还是从漳州调的料子送上京,去京城边一个寺里做了一场寡淡的法事。
梁二从未见过陈吕氏,却是对她的名讳不陌生,吕湛一,西北南阳人,在京城里不显眼,在漳州行商一带,还是个顶传奇的少奶奶。
十五岁嫁入陈家,手底下就撰着两个旺铺,翻过两年,两个旺铺变三个,又翻过两年,三个变五个,再又过了两年,就没人知道她手里有几个了。
如今二十年弹指一过,已经没人记着当年还有个一时搅动漳州濮阳一带行商的陈吕氏,只知道陈家的铺子沿着京城往南至扬州,往北至淮岭一带遍地开花,竟隐隐带动了一条商带。
要说这背后没有陈吕氏的手笔,梁二是段不肯信的。
梁二十几岁从跑堂的做起,一辈子都浸染在这块大染缸里,陈家京里二房拜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少保,差一点就进了内阁,是出了名的太子一党,官有,权有,却从未听说过陈家生意做的有多大,但自从陈吕氏嫁进去之后,这陈家的生意仿佛才是老树逢春,开的满桠生机。
可惜六年前一场祸事,本就隐于陈家后宅的陈吕氏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壮士断腕一样地舍掉多年创业积攒的一切,又留下了一半嫁妆给陈家打理,才得以带着一双儿女回了陈家老宅守坟头。
这些往事都是在陈府的梁家家生子从京城一星一影地带出来的,梁二嗟叹,隐隐约约能猜到陈吕氏背后的艰难,和致其遭害的陈家忌惮。
一代奇女子,就这么凋零在了陈家老宅那个穷乡僻壤里,梁二感觉心口疼。
虽然对这位陈吕氏的后代充满好奇,梁二明面上应付京里来的人,暗下却并不怎么上心打听,一个小丫头片子,找着了,也不是他能救得起的,梁家陈家这么下力气地搜她,怕是陈吕氏的死不那么简单,那个老仆身上必有让他们垂诞的东西。
他们主仆俩不来最好,来了,梁二也只能关上眼口鼻,闭上心窍,老老实实给京里送上去。
前几日派出去的人已经打听到了几个多月前确有一对跟描述中及其接近的老少组合进过漳州地界,在哪儿落的脚,之后去了哪儿,见过哪些人,却影影绰绰地查不出来了。
各种各样说法都有,毕竟一个老妇人带一个小女娃娃的搭配实在太普遍了,满大街都是,每天进城的出城的不知凡几,城门官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审的详详细细,连句话都未必搭得上,城门一敞,日复一日一茬一茬地放人进人。
怕是已经到了京城喽,梁二连日来提着的心又稳稳当当落回肚子里,陈吕氏的家仆必也不是凡胎,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京城落稳脚跟,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回府认亲了。
梁二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抬脚进了铺子,把陈家的阴私事扔在脑后。
虎头街街上扫阶的扫阶,开店的开店,卖早点的一边吆喝一边上菜,忙而不乱,蒸屉的白烟滚滚冒,路过的赶着摆摊的小贩闻了一鼻子,走两步又绕回来买上俩热乎包子再往街里找地方撂扁担。
裁缝铺里的小二也买了个素馅包子吃,一边擦桌子一边往嘴里塞,叫梁掌柜的催了两嗓子,没一会儿就烫了个泡。
小二不乐意了,“掌柜的,你吼什么呀?这大早上的,树上的喜巧子都叫你吼掉翅儿了!”
梁二一搭眼,“喜巧子?喜巧子几只爪?你认识?连个包子都吃不顺溜,还喜巧子,那喜巧子掉的翅儿叫你就包子吃了吧!”
小二一听,更不乐意了,噘着嘴亮着烫出来的泡,顺眼溜了圈门口的树梢子,“哟,还真有只喜巧子,嘿!掌柜的,你快看哪,还真有一只!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梁二忙伸脖出来瞅,看着个飞走的鸟影子,嘴里不服道,“连个鸟屁股都没有……”
喜巧子略无辜,不好意思啊,飞错门牌号了,出于职业精神,没让主人家看着自己的鸟屁股,一声不吭地飞走了。
一直到了晌午歇晌觉,这个喜巧子也再没飞回来过,看来是真的报错家了。
梁二站在柜台里,拨拉着算盘珠子,拿食指拨过去,再沿着那条线哗啦啦拨过来,摸了摸旁边的绸料卷,再回来拨珠子。
小二忙的脚下快飞起来了,扭头一看掌柜的在那儿拨拉珠子玩呢,一口气顶在嗓子眼,我真是活见鬼了,怎么遇上这么个货!
“这位大爷,请问这里可是梁家的铺子?”
梁二的大脑袋晃了晃,难得站直了身子四处望,找这道声源。
小二捂脸,大手比划着指着柜台前边。
梁二像个戏台上杂耍似的,抱着柜台东瞅西瞅,最后从柜台里走出来才看着这句“大爷”的源头,一个脑瓜秃秃的小萝卜头,眼睛圆圆,下巴尖尖,一身男娃装扮。
梁二心里咯噔一下,嘴里不要脸地道,“小兄弟,你找哪位啊?”
“我找这家掌柜的。”小萝卜头答,口音半点没遮掩,毫无心机地忽视掉了中年人特意递过来的“小兄弟”仨字。
梁二手心里起了汗,嘴里跑马,眼尾瞄着铺子楼上,“我就是,小丫头叫什么,哪家的啊,要买布还是做衣裳,家里大人出门前怎么给你说的啊?”
小萝卜头眼神澄净清亮,“掌柜的,这家东家是不是姓梁,京城的陈梁氏是我大伯母,您能不能帮我给她带个话?”小萝卜头嗓音带着点跟年纪不符的沙哑,“我姓陈,是陈家三房庶次子的嫡长女,我叫陈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