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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古刹,千年威名,当今武林执牛耳。自丐帮出了件天大丑闻,江湖中再没有任何帮派能及得上少林的威名。
乔峰竟敢孤身上少林挑衅!
寺门洞开,手持武棍的僧众鱼贯而出,分列两行;又许多身系袈裟的中年僧人紧随其后,最后才是玄字辈的僧人。
众僧站定,纷纷打量当今江湖最声名狼藉之人,见他目光湛湛,神态坚毅,身形壮硕,面貌豪阔,光看面相当是好一条汉子,怎想得到此人竟然欺师灭祖,滥杀无辜,心狠手辣?果然契丹胡虏生性凶残,中原二十余年的教化熏陶竟不能易其本性!可叹!可叹!
再一瞧,他身后两步竟然俏生生站着一女子,形貌姣好,引得一些低辈分的弟子偷偷打量。
“乔峰!你杀害玄苦师叔,今日要你为玄苦师叔偿命!”慧字辈的一名武僧厉喝道。师长皆在,以江湖资历他本不该抢在师长前面开口,但少林上下皆视乔峰为仇雠,无一人指责慧子辈武僧,反而认为他的下马威喝得好。
“阿弥陀佛……乔施主,少林乃出家人清静之地,女子止步,还请这位女施主速速下山。”
乔峰身后的自然是康敏,闻言扑哧一笑,音若玉磬。
“少林寺好了不得,我不过站在门外也要被赶走,好威风!好气派!就算皇帝的皇宫也不过如此罢。”
江湖与朝堂,再泾渭分明也是宋人,也没谁敢把自己和皇帝比,何况这些自诩忠义之士的武林正道。
少林寺从唐代起就与朝廷有瓜葛,享受朝廷种种惠政,和别的门派相比更多了几分敬畏。若这番话传了出去,少林和朝廷的关系恐怕受到影响。
众位得道高僧终究还要食五谷,玄慈双手合十,先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道:“还望女施主慎言!”
康敏反问:“难道小女子说错了?若是说错还请大师指正。”
玄慈默然半响,淡然道:“女施主咄咄逼人,失之宽厚。”
康敏道:“对仇人宽厚岂不是对自己残忍。”
仇人?
玄慈心中一突。
然其他少林僧众未察觉康敏话中的深意,只当是当年洛阳牡丹园结下的梁子,兼且玄苦大师的仇,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擒杀乔峰。
乔峰武功再高,大家伙儿一拥而上,难不成还能放走他。
这正是康敏所担心的。
如果玄慈就是杀害婆婆的带头大哥,想想他那年在洛阳不动声色,任凭马大元等为他遮瞒……还有他和叶二娘暗通渠款多年,竟然也瞒得天衣无缝,康敏实在没办法对他的人品生出期待。
有这样的方丈,少林寺的作风也由不得康敏不担心。
照康敏的想法,就应该先搜集证据,然后广发英雄帖,在天下群雄的面前揭穿玄慈的真面目。可是乔峰甫一得知仇人身份,竟一刻也等不得,好不容易耐到天亮,迫不及待的便赶往山上。
如今康敏只能寄希望于少林寺多几个明理的人。
“乔峰今日冒昧拜访,为的是向玄慈方丈求证一件事?”
不等康敏将酝酿了一夜的措辞说出,乔峰已经先开了口。
康敏懊恼不已,他这么说,傻子才会承认呢!
玄慈面上纹风不动,心中不妙的感觉却越来越浓。“阿弥陀佛,不知何事?”
乔峰直视对方双眼,沉声道:“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带头大哥,是不是你?”
小和尚们懵懵懂懂,年纪大的却明白乔峰说什么,心中皆是震惊。不过震惊归震惊,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对。
三十年前的事,在玄字辈的高僧中还真算不得秘密。
往日种种在玄慈脑海中浮现,即使快三十年了,他的鼻端仿佛仍然能嗅到丝丝血腥。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痛悔之事,痛悔到什么程度呢?他宁肯违背良心逃避它也无法面对!
然而,终究有必须面对的一天。
玄慈双手合十,漠然道:“不错,正是贫僧。”
众僧众哗然。
沉不住气的年轻僧人越众而出,武棍直指乔峰。“便是方丈又如何,辽人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乔峰凌厉的目光射向他。
年轻僧人气势稍窒。“你这般瞧我做什么,我没说错,玄苦大师与你无冤无仇,且对你有授业之恩,你却残忍杀害了他,像你这样狼心狗肺的辽人难道不该死么!”
乔峰尚且没说什么,康敏气得七窍生烟:“放屁!”
谁也没料到俏生生的小娘子竟然出口成章。
康敏气呼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说我丈夫是凶手他就是凶手?可有仵作验尸?可有县官判决?玄苦大师是我丈夫的事业恩师,我丈夫为何要杀他?你以为你是皇帝金口玉言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呸!”
众僧侧目。
年轻僧人几乎被“呸”到脸上,涨红面皮。“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得他还读过书。
“亏你还读过书能拽几句文,你妈不是女人?连自己妈都看不起,简直不孝,你妈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康敏双手叉腰,全无形象。
年轻僧人脸色青白交错。
“慧岸,退下。”玄慈道。
年轻僧人心有不甘,恨恨退回队伍中。
玄慈不理会康敏,径自对乔峰道:“乔……不,应该称呼你为萧施主,当年你父亲刻在石壁上的遗言被老衲和汪老帮主请懂辽文的商贩译出。你的生父名叫萧远山,你的本姓应该是萧。”
乔峰虎躯微震。
他活了快三十年,今日方知自己姓萧。萧远山……萧峰……
强抑涌上心头的酸涩,他偏头对康敏道:“敏敏,原来我的名字应该叫萧峰。”
他的声音不喜不悲,却令康敏鼻头一酸,双眸染上水色。“嗯,我知道了,峰哥,以后我就是萧门康氏啦。”平日里康敏最讨厌称呼女人为某门某氏,今日却故意如此说。
萧峰笑笑,转头对默然无语的玄慈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方丈承认,那萧峰今日就要报三十年前这笔血债!”
话音未落,少林僧众齐齐提棍,警惕的盯着他。
玄慈道:“不错,当年我错手害死你的父母,你报仇原是应当。从汪老帮主和智光大师接连出事老衲便料到有此一日。萧施主,请赐教!”
他拦住站出一步的师弟玄悲,同时对左右僧人道:“今日乃老衲与萧施主的恩怨,少林弟子不可插手。”他这番话乃是以方丈的身份下令。
玄悲道:“当日方丈师兄乃是为护卫少林秘籍才错杀萧氏夫妇,今日又怎么能说是师兄与乔、萧峰的私人恩怨呢?”
众僧人深以为然。
妈的!还是要以多欺少!康敏心中连连爆粗口。
萧峰苍凉大笑:“少废话,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就要大师血债血偿!”
“竖子猖狂!”
“岂有此理!”
“方丈,让我先会会他!”
群情激昂,纷纷喝到。
玄慈道:“昔日因,今日果。就让一切因果了解在今日吧。”他肃然对左右道:“凡我少林弟子,不得插手。”
在众僧愤愤的神情中,玄慈步下台阶。
少林方丈玄慈大师,在武林中名声响亮,因为他是少林方丈。然而他极少离开少室山,几十年来江湖中却甚少有关于他的传言,他的武艺、他的生平,几乎无人得知。
如今萧峰知道他不出少林,约莫因为心虚。
但见玄慈僧袍之下,无风自鼓,两袖宽大,飘飘荡荡。所过之处,尘土卷起,形成两团小小的旋窝。每走一步,漩涡旋转加快一分,台阶十来级,当他走到台阶下,两团旋窝旋转如小型龙卷风,他走过的地方,卷走了沙尘,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玄字辈的和尚皆知玄慈在袈裟伏魔功上耗费了几十年的光阴,甚至耽误禅功修炼,今日见他功力深厚难测,纷纷觉得自己先前太过激动——以玄慈的功力,难不成还会输给萧峰。
康敏不太懂武功招式,尽管这几年她学过,但奈何天生没有那根筋,练了几年,会的仍然是萧峰教的救命三招。
倒是怀里揣了不少蒙汗药、生石灰、胡椒粉。
有时候比高深的武功更给她安全感。
所以怪不得她此刻看不懂萧峰随随便便一摆手。
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
康敏是提心吊胆看热闹的那个,手心沁出汗也不知道,眼睛都不敢眨盯着萧峰与玄慈交手:胳膊碰到一块儿、袍袖一拂、手臂一弯、上身斜避……
两个高手对招在看不懂招式路数的外行人眼中与猴戏无异,而且是最乏味最拙劣的猴戏。二人内力相交,不断发出砰、嗤之类的声音,更像是耍把式的弄出的吸引人的动静,还是失败的那种。
但这两个毕竟不是耍把式的,更不是猴子。他们一个是前任丐帮帮主,一个是少林方丈。皆是内力深厚,武功高深之人,每一招每一式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劲风所到之处,无论是百年老树还是三指厚的石板地面皆留下道道痕迹,宛若刀劈斧凿。
康敏看得出了神,忘记说话。
倏忽间,两人飞快拉开距离,各自砰砰砰后退数步。萧峰神色如常,玄慈却脸色灰败。
康敏只知道萧峰打赢了,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而少林众僧却尽皆骇然。
萧峰比着玄慈年轻好几十岁,少林武学更是天下闻名,可玄慈却败在萧峰手下!玄寂于惊骇中反倒生出一丝庆幸,少林丐帮在江湖中仿佛齐名,然因着“天下武功出少林”一说,少林寺隐隐比丐帮要威望高些。若萧峰今日仍是丐帮帮主,那少林寺往后在丐帮面前可就抬不起头啦!
唉……玄寂随即暗暗叹息,比较什么丐帮少林,眼下却是中原武林大大丢人!
玄生性格比师兄弟急躁些,忍耐不住,跃下台阶:“萧峰,有本事别用降龙十八掌,用契丹人的功夫与我中原武林较量!”
康敏与乔峰具是一愣,康敏愣的是少林寺好不要脸她果然不该期待太高,萧峰愣的是他自幼长于中原,虽然曾在边关出入,但哪里懂什么辽人的武功。
康敏双手叉腰,毫无气质可言。“少林寺不要脸,方丈偷情,底下的就喜欢以多欺少!枉你们自诩得道高僧,一个个连江湖卖艺的都不如,算什么门名正派!”
玄生怒道:“你这小女子胡说八道败坏少林清誉。”
玄慈脸色剧变。
其余众僧各个怒目而视,若非康敏是女子,只怕就要棍棒加身打得她跪地求饶。
玄寂冷然对萧峰道:“萧施主,尊夫人出言不逊,难道是阁下授意不成?”
萧峰眉头微皱,正色道:“内子所言句句属实。”
众僧愤怒,纷纷破口大骂,当下有沉不住气的,未得师长命令,不管不顾的朝萧峰攻去。玄字辈的玄生、玄寂等人自恃身份,反倒慢了一步。
连玄慈都败在萧峰手上,何况那些慧字辈、虚字辈的僧人。
眼见得晚辈弟子们一个个或被拍飞,或被踢倒、或被劲风击晕,玄寂身为达摩堂首座,按捺不住了。
“贫僧玄寂,领教萧施主高招!”
说着,跃下台阶,恰好接住一名被萧峰内劲击晕的弟子。
年纪最大的玄渡有心阻止——低辈分的弟子一哄而上,达摩堂的首座又出手,岂不正是如康敏所说“以多欺少”么,太不光彩!但随即又想,萧峰害死玄苦师弟,又羞辱少林方丈,这样的仇敌,难道还讲江湖道义?
正当他犹豫之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笑声,笑过几声后,一个沧桑豪迈的嗓音道:“就让我用辽人的功夫来对你们中原人的功夫!”
玄渡视野中,一道灰色的影子掠过长空,接连两掌拍在玄寂身上——玄寂匆忙应对,却未能躲开,哇的吐出一口污血。
灰影落在众僧包围圈中,袍袖左一拂,右一拂,两边僧人唰唰的飞出,歪七倒八的落在几丈外。
当他站定不动,众僧才看清原来是个穿粗布灰衣的老人,身形高大,头发花白,一脸络腮胡,双目精光绽放。
他的目光越过一众低辈分的弟子,从玄寂、玄生、玄难、玄渡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玄慈身上。
“老夫萧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