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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竹屋,褪去师父的外衣、鞋子,把他放到床上,盖好棉被,又去厨房烧了壶水,给他擦脸和手。
擦着擦着,我玩心大起,把食指放到师父眼睛上方隔空抚摸两下。见师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大了胆子直接触摸了上去,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拨动。
师父仍然沉沉睡着。
“师父,你这双眼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比较像人。你知道为什么么?”我忍不住微笑,自问自答,“因为你一睁开眼睛,眼里的神色就像把整个人间都看穿了的如来佛一样。那么高傲,空旷,不可一世!”
我故意把想要表达的想法说成贬义。
手指从他浓墨般的眉毛,划到脸颊,皮肤果然跟看上去那般光滑细腻。一路滑到唇角,在那里逗留。
不如……尝尝味道如何?
我被自己大胆的想法给吓着了,脸立刻火烧起来,却盯着师父那两瓣淡如桃花的唇移不开视线。
不行不行!师父要是晓得我亲了他,后果简直跟商纣王轻薄了女娲娘娘一样!
就一下,轻轻吻一下,师父不会知道的。
……
最终,内心邪恶的想法战胜了理智,我把毛巾散开成薄薄的一块挡在自己的嘴上,慢慢凑进师父的唇……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如画般飘然于地,凝成白烟。
师父的眉微微皱起来,面色苍白却难遮融进清辉里的俊美之色。他嘴里低喊了一句,似乎将那满地的月光打碎成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眉宇间涌现出悲痛。
我隔师父很近,原本心里的悸动被这一声低唤弄得消散无存。把耳朵凑到师父的唇边,这回听得清晰。师父在遭到反噬昏迷后,轻唤的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娽儿……”
那轮月光彻底碎裂,变成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有一处平静。
我愣了半晌,回神苦笑着替师父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毛巾丢进水里,端起盆,关掉灯,退了出去。
站在竹屋门内向外眺望,远处灯光稀疏,漫漫夜空已泛起了鱼肚白。
屋前全是梨花枯叶,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到空中,又落回地面。
我抱紧了双臂。夜里凉气说来就来,露气浸润过竹林,被阻隔在梨花梢上,再不能前进半分,凝成晶莹的水雾。那水雾在竹屋外集结成片,宛如霜织的云锦,雪纺的结界。
梨花死了,是不是代表梨花灵的执念已经化解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自个儿的内心还有执念呢。
“更深露重,当心着凉。”
我回过头,见师父神色清冷地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件黑色外衣,往我肩上搭来。
“师父,你怎么起床了呢?”我把衣服推回去,“我不冷,呵呵……”师父的手顿了顿,把衣服叠在自己的手臂上,抬腿迈出竹屋的门槛,来到梨花树下。
——“娽儿……”那声急切却低沉的呼唤在我的脑中回响。
我想要开口询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师父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既然能下地出来,应该没多大事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操那份心。
“梨花灵解了执念走了。”师父淡淡道,“阿辞,你的灵源在觉醒。”我嗯了一声,师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月光在他眼中落下亘古不变的冰辉:“阿辞,你最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怔了怔,伸了个懒腰,把视线从师父的脸上移开,负手当空:“我么?我从小没什么大志向,兢兢业业念完了大学,现在只想找份安稳的工作,继续住在这依山傍水的竹屋里,每天在鸟鸣中起床,跟师父去菜场买菜,回家做饭。”
“如此简单?”
“嗯。我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的人,贪生怕死,喜善恨恶。”我挠挠头,一问到底,“师父,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充满了疑惑,你以前虽然冷漠,但至少不会瞒我任何事,只要我问。为什么现在……”
“你想知道?”
“非常想。”
师父自顾点头,往屋里走,在客厅的竹桌边坐了下来。我把刚才烧的开水拿来,泡了壶茶。给师父递一杯,自己留一杯,浅饮一口,静静等着。
“颛顼的血液在我体内产生了记忆。”
静静坐了十多分钟,等来师父这一句话。
我打了个哈欠:“师父,那你还是你么?”
师父给自己的杯子里添水,水声续续,犹如时光静走:“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阿辞,我既然收你为徒,自然会对你负责,终生不悔。”
“哦,只要你不会逐我出师门就好。”我小声嘀咕,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抬头望向师父,“一晚上没睡,好困呐。”
说罢站起身,朝师父笑笑,准备回房。
“阿辞……”
师父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头也没回地嗯了一声,却感觉有双手轻轻从我背后圈了过来,在腰迹逗留,合成一个圆。
我猛地愣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竹屋里的每一张椅子,每一处角落,都飘满了清幽的茶香。
“阿辞。”
师父的话近在耳畔,喷在的脸上的气息让我瞬间红了脸。
“师父,你这是什么了?”我不敢乱动,依言站得稳稳的,把背绷直。表面平静,心里早已炸开了锅。
等了半晌,师父才淡淡道:“颛顼古时被称为疫鬼之父,虽为北方天神,却是恶神。他的血中有生前的记忆与爱恨,我担心日后会分不清,怕伤害了你。”
原来是颛顼的血液影响了师父的记忆。
记忆如果太过深刻,会影响一个人的样貌与品性,难怪高阳村的村民和雷兽、夔兽都认师父作颛顼帝尊。
那么师父现在毫无顾虑地跟我畅所欲言,是几个意思?莫非他是担忧有朝一日颛顼的记忆完全覆盖了他的记忆,从此将我忘了?
“师父,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我把手握成拳,信誓旦旦地道。
屋外落下了几滴细雨,经过门前的光照处时,变成粒粒珍珠,瞬间逝在风里。
师父从后拥着我,把下巴抵到我的头顶,柔柔低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僵硬得像个木偶一样,傻愣愣地站到屋外天大亮,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是诗经中一位男子得不到心爱的女子、饱受相思之下所作的诗。不管是古时候还是现在,这首诗最终的意思非常明确,那就是“单恋”!
师父不善言辞。收我为徒七年,只是在初相识时给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承诺。
前不久,他曾在东方明珠的最顶楼委婉拒绝过我的告白,而今,我还没有开口,他已经明晰准确地将我全部的退路都截断了。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记不清怎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晓得躺在竹床暖被里,脑中盘旋着的,是师父最后说的那句话。
结局竟来得这样快,还没恋,就已失。
闭眼睡了一觉。
这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第二日傍晚才醒来,回想起师父抱着我时说的那些话,脸色不自觉地变得苍白。
起床,洗脸刷牙,装作若无其事地到厨房煮了两碗清汤面,双手端着去师父房间。师父早就起来了,笔挺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毛笔,快速书写着,神眼专注、目光沉稳。
师父的字行书偏草,看上去磅礴大气。
进房间前我狠狠在自己的脸上拧了两把,弄出点红晕来,谄媚似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把面放到书桌边。手有些发抖,汤水不小心洒了出来,溅落在纸上。师父抬头,如往常那般一脸宠爱:“阿辞?怎么不多睡会儿?”
“师父,我已经睡了两天一夜,再不起来活动活动就要变成僵尸了。”我眯着眼,试探性地问,“那个,你还记得你在项氏酒店退雷兽时受伤了么?”
“嗯,已好得差不多了。”
“那……”我欲言又止,“那你想得起来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么?”
师父把毛笔搁到笔搁上,抚了抚我的发:“哦,你说那件事。我原本以为颛顼的记忆会因为我的虚弱而侵占我的身体,不曾想非旦没令我困苦,反而替我医好了伤。”
“就只有这些么?”
“还有别的?”
“没、没有了……”
师父果真是不想令我太过难堪,都不提那事了。
我低头拿起面碗,用筷子搅着面条打圈圈,搅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便将上面飘着的葱花全部挑出来,用力扔进垃圾篓里。待到碗里只剩白面清水,又用余光注视着师父的一举一动。
天仍然下着绵绵细雨,丝丝缕缕,从彼岸高空落到此间孤地。
师父把纸墨收起来,端了面,用筷子挑起几根,顿了顿,又放进碗里把那几根面叠成一团,夹起来,嘴里呢喃:“容我想想……”
我听得一惊,赶紧收回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碗。
他怕我不明白那句诗的意思,故而想用白话相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