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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约定的时间已到,哪怕乌鹿那把量身定做的经过好几次锻造的弯刀不是轻易能适应的,钟世诚也不得不站在决斗场上,与杀气内敛的乌鹿对面而立。
乌鹿单手负背,对钟世诚做了个请的手势。钟世诚也不怯场,他举着弯刀就敢对乌鹿近身招呼过去,出招很粗糙,却招招狠辣,刀锋划破空气时带起嗖嗖的声响。
当钟世诚欺身而近时,乌鹿嗅到了钟世诚身上浓烈的脂粉香味,他一边默数着招数躲开攻击,还能一边游刃有余地骂钟世诚一句娘娘腔。
钟世诚的攻击都是朝着要害去的,招式粗糙,却也有效,逼得乌鹿不得不大幅度躲避他的攻击。当乌鹿躲过钟世诚冲他心窝而去的第五招,他还对钟世诚出声提醒道:“该我出手了!”
乌鹿出手如爪擒拿,低眼却不见钟世诚露怯,反倒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乌鹿吃惊地发现,钟世诚竟然跟上他的速度。钟世诚不仅跟上了乌鹿的速度,还擒住他的手腕,翻身绕到他背后,把他的手腕反拧,并屈膝顶在他的膝盖窝上。乌鹿双膝一软,扑通跪倒了地上,钟世诚就这么狠狠地压制在了乌鹿的背上,把弯刀一横,贴在乌鹿的颈动脉上。
钟世诚的声音难掩匪气,“我赢了!”
封胜站在远处看着,他握紧手中那颗沾上他体温的小石子,手掩在衣袖里,把石子藏了起来。
“你卑鄙无耻,”乌鹿急红了眼眶,却半点挣不脱钟世诚的桎梏,“竟然使毒!”
初被钟世诚跟上速度,乌鹿还未察觉,当他被钟世诚压制的时候,要是再没发现不对劲的话,他就是天下最蠢的傻瓜了。钟世诚身上的脂粉味,那根本不是什么脂粉味,而是卸去人浑身力气的毒。
“卑鄙?狼群会为了捕猎而进行埋伏围堵,难道你能说它们卑鄙?”钟世诚把弯刀向乌鹿颈脖子的皮肤轻轻一贴,一丝血色便锋利的刀刃滑落刀尖。“我从没说过我不会用毒。若你足够谨慎,在嗅到异香的第一时间就应该立即闭气,闭气五招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你也根本不会中毒。我可是赌上了性命跟你决斗的,为了能活下去,我什么手段都会用,你输就输在太自负,太瞧不起这场决斗!”
乌鹿被钟世诚说得哑口无言,他的确是在小瞧钟世诚,他起手式单手负背,就是打算在决斗时多让钟世诚一只手。结果钟世诚根本不用他多让,在第六招就把他给放倒了。乌鹿吞下自讨的苦果,绝不求饶,“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很好,我欣赏识时务的人。”钟世诚移开架在乌鹿脖子上的弯刀,松开了对乌鹿的压制,他把弯刀入鞘丢在乌鹿面前,“给你一天的时间,去和想见的人见面,好好地道个别。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到商队的客居来找我,报上钟世诚的名字,你就能找到我。”
乌鹿没想到钟世诚会这么痛快地让他离开,心情复杂极了,“你不怕我食言么?”
钟世诚平静地反问他:“你要食言?”
钟世诚对乌鹿下的软筋散并不重,虽然乌鹿手脚酸软,却还是能站得起来的。他捡起地上的弯刀,踉跄着站起来,映入眼帘的这片土地,与幼时看到的那番模样几乎没有差别。当死期将至,这早已看厌的景色,乌鹿竟看出了几分怀念和深深的不舍。“我明日会去找你的。”
说完,乌鹿不肯多浪费一秒的时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他的爱马旁边,吃力地驾马离开,在死去之前,他有太多要见的人了。
待乌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钟世诚慢悠悠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波调说道:“小孩,多谢你带乌鹿来见我,要吃糖么?”
钟世诚的话听在波调耳中尤为刺耳,他不再装天真,“中原人,我是韦西波调,我的母亲,韦苏提婆,是大月氏的族长,你应该称呼我为韦西波调大人。”
“好的,韦西波调大人。”钟世诚从顺如流,“韦西波调大人请放心,以乌鹿的性格,就算别人要对决斗的事追根究底,他也不会提半个和韦西波调大人有关的字。若韦西波调大人担心乌鹿不慎言,韦西波调大人可以在今日之内处置他。今日一过,乌鹿就归我所有,若韦西波调大人放弃今天的权利,还望韦西波调大人以后不要对我的所有物出手。”
一句话里,重复出现了七次韦西波调大人,这已经不是暗讽了,而是明目张胆的嘲笑。
波调到底是年纪不大,耍个心机玩恶作剧,结果闯了祸,促成了大月氏第一战士和一个中原人的决斗。虽然乌鹿输掉决斗的原因不在波调,但波调无疑也是有责任的。
在乌鹿输掉之后,波调一直盯着架在乌鹿脖子上的弯刀看,他恶意地想着,如果钟世诚就此杀掉乌鹿的话,他就能往钟世诚身上泼脏水,说钟世诚蓄意谋杀大月氏的战士,把自己的责任给甩个干净。钟世诚把弯刀从乌鹿脖子上移开的时候,眼中带着凉凉的笑意与波调对视一眼,就像往波调头顶浇了一盘凉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钟世诚给乌鹿一天的时间去告别过去的时候,波调更是彻底慌了神。波调会在钟世诚面前耍威风,故意用族长之子的身份压他,只是在强作镇定罢了。当钟世诚把讽刺直接摆在明面上,波调哪还受得了,他勉强维持着族长之子该有的面子,不再与钟世诚多说一句话,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围场。
紫藤的匈奴语并不太好,方才钟世诚和乌鹿、波调的对话,她听得很吃力,连蒙带猜地,很勉强地跟上了对话的节奏。她看着波调的背影,眼里满是担忧,她对钟世诚说道:“我们得罪了韦西波调大人,会不会有麻烦?”
钟世诚没有回答紫藤,而是伸手摸了摸封胜的脑袋,“遇事不能只靠蛮力,还需要动脑子。小胜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多少都应该学到一点东西。等我们回去之后,你给紫藤说说,你看懂了些什么。”刚经历过一场恶斗,钟世诚也没有了继续大月氏半日游的心情。
他们回到客居后,钟世诚把陈叔和宋子敬也喊了过来,把自己被波调算计,和乌鹿来了一场决斗的事告诉了他们。等事情说完,钟世诚双手一摊,当起了甩手掌柜,把话语权交给封胜。
陈叔和宋子敬的担心和紫藤的一样,觉得钟世诚把波调得罪得太狠,会惹来麻烦。
“麻烦早就在波调打我们主意的时候就惹下了,”封胜平稳地说道,“昨天我爹……把客居的管事灌醉,从他那听说了一件事。大月是母系氏族,族长之位是世袭制,下一任族长应该由韦西什卡公主担任,但韦苏提婆却一直没有对下任族长的人选有所明示。其实大家都知道,大月氏靠姻亲维持联盟中的地位,不是长久之计。大月氏需要更有魄力的族长,韦苏提婆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打破女子担任族长的规矩。”
“因为族长之位,韦西什卡和韦西波调姐弟二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韦西什卡占了年龄的优势,笼络人心,经营势力,死死压韦西波调一头。韦西波调的起步晚长姐一步,男子担任大月氏族长也遭到了很大的阻力,他的处境很艰难。我们正好触了韦西姐弟俩的霉头,这个麻烦我们是躲不过的。至于为什么要踩韦西波调,我也不是很清楚。”说着,封胜看向了钟世诚。
钟世诚接过话茬,“韦西波调没比小胜大几岁,现在就懂得挑拨姐姐的爱慕者去惹事,惹的还不是小事,要是处理不好,这事随时都可能上升种族问题,位于问题核心的韦西什卡肯定会被狠狠地记一笔。韦西波调年纪这么小就已经很会来事,年纪大了那还得了?我可不想和这种心思深沉的家伙长期来往。”
封胜默默把钟世诚的最后一句话翻译了一下——要是韦西波调踩着韦西什卡上位族长的话,以后他们之间会有很多交集。
如此嚣张的潜台词,封胜简直不敢相信,钟世诚到底打算在塞北做些什么了。
***
乌鹿第二日果然按约而至,他和钟世诚猜想的一样,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韦西波调的事,但韦西波调来马场找乌鹿,是很多人都看到的。韦西波调从中捣鬼的事暴露了,被当众扒了裤子在屁股上打了三十板,并罚了三天的饭,还得连续做一个月的苦力活。
韦西波调被罚的这么惨,这其中自然有韦西什卡的手笔。经过乌鹿一事,韦西什卡认清了钟世诚的不好惹,对钟世诚的那点旖旎心思消失得干干净净,乌鹿也从她那长长的未婚夫候选人名单中被划掉了,同时,韦西什卡也越发忌惮比她小了七岁的幼弟。
钟世诚快乐地奴役乌鹿的时候,韦西波调在受罚;钟世诚吃喝玩乐游山玩水的时候,韦西波调在受罚;钟世诚玩够,放乌鹿自由的时候,韦西波调在受罚……
当生活被快乐的事填满时,日子就会过得很快,十二日的时间转眼就到,商队该去往行商的下一站了。钟世诚几人的骆驼队缀在队伍的最末,钟世诚也习惯性地坐在最末尾的那匹骆驼上。
钟世诚昨夜和客居的管事喝了大半夜的酒,精神有些萎靡,他等着商队的哨声,每个哈欠比前一个哈欠拖长。终于,在钟世诚快要在骆驼背上睡着的时候,启程的哨声终于响起,伴随着尖细哨声响起的,还有大月氏送行的号角声。号角的声音低沉而嗡鸣,轻轻地敲打在耳膜之上。
当钟世诚微眯着眼享受号角的低鸣,一个声音从远处靠近,他只喊着一个名字,“钟世诚!”
钟世诚转头看去,喊他的,是韦西波调那个小孩儿,韦西波调身上脏兮兮的,额发被汗水打湿,纠缠成一缕缕的,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想必是挨板子的伤没彻底好全。
这些日子的受罚,改变的不止是韦西波调的外表,还有他的神态。在遇到钟世诚之前,韦西波调从没吃过那么大的亏,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在受罚的日子里,韦西波调迅速成长起来,虽然身高不见长,却很难再用小孩来称呼他了。
商队的领头车马已经开始前进了,钟世诚歪头思考一下,最后还是下了骆驼,走到韦西波调身边,“韦西波调大人,你叫我有什么事?”
韦西波调的身高才到钟世诚的肩膀,他不想仰视轻而易举就把他给阴了的钟世诚,只能平视钟世诚的胸膛,“我听人说,你要在颠连安居。”
钟世诚大方答道,“安居这个词并不恰当,我是打算在颠连停留一段时间,少则一年,多则四五年。时机到了我们就会离开。韦西波调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韦西波调猛的拽住钟世诚的肩膀,把他拉低到能面对面与他平视的高度,“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喊我韦西波调大人,在此之前,收你这假惺惺的敬称。”
钟世诚笑道:“真是任性,那你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小孩吧。”这是最初的时候,钟世诚对韦西波调的称呼。
商队的车队已经缓缓挪动出大月氏的牛头门,钟世诚的骆驼队也开始跟着向前挪动,领头的宋子敬远远地催了钟世诚一声。钟世诚重新骑上了骆驼,回头对韦西波调说了最后一句。
“我期待着你长大的那一天,小孩儿。”
“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
商队行远,直到看不见大月氏的定居地。
钟世诚加快了些速度,追上了领先他两匹骆驼的封胜。钟世诚正要对封胜说,韦西波调很有可能是他们以后最大的敌人之一,却见封胜手中把玩着一颗石子,那颗石子是普通的灰黑色,表面既不圆滑,凹凸的棱角也没艺术感,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特色。
钟世诚咦了一声,“没看出来,你还在玩石头,需要我帮你收集一些漂亮的石头的话,尽管开口。”
封胜也不让钟世诚多看,直接把石头收回衣兜里,“你不需要收集石头。”
“什么玩意,弄得神神秘秘的……”
封胜沉默以对,打死他都不会说,这颗石子是钟世诚让他在决斗时看着办的那抓石头之一。钟世诚做了那么多坏事,没一件留下证据的,当封胜意识到钟世诚塞给他的石子,就是证明钟世诚卑鄙阴险的最大物证时,他已经鬼使神差地把石子带回客居,并一直随身携带了很久。
把话题绕着那颗石子转,封胜更想问钟世诚一件事,“你还记得昨天你喝醉酒之后发生的事么?”
钟世诚断然否决封胜的问题,“我酒品一向好,喝醉酒也从不会闹事。”
——不,你不仅闹了,还闹得很夸张。
因为商队默认钟世诚和封胜是子母蛊的关系,封胜的杀伤力又太大,于是就把两人给安排到了单独的一间房。
昨晚钟世诚喝醉酒之后,满身酒气地倒在床上,起初睡得还挺安稳,结果才睡了没多久,钟世诚猛的坐了起来,他抓住封胜的手腕,眼神犀利地看着封胜,“告诉你一个秘密。”
钟世诚的表情太过严肃,以至于封胜以为他没醉,封胜也跟着坐了起来,“什么秘密?”难道要把引导者的真相跟我坦白?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地球上最大的陆地板块,叫做欧亚大陆。在我所知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传奇的帝国,蒙古帝国。蒙古帝国的领土横跨欧亚大陆,东到太平洋,北抵北冰洋,西达黑海沿岸,南至南海,是世界历史上面积最辽阔的国家。而蒙古帝国的起源,就在塞北!”钟世诚越说,心情就越激动。
封胜说道:“所以呢?”
钟世诚认真地说道:“假如我有机会见证传奇帝国的诞生,甚至有机会亲自参与这个帝国的建设,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可是……”
封胜接着钟世诚的话说下去,“可是我们人生的长度有限,建立帝国,和我的报仇大计,两者很难兼顾。为了不顾此失彼,两者只能择其一,是吗?”
“你太懂我了。不过,为了实现我的梦想,就要求你的弃报仇大业的话,这样对你来说太不公平。”说着,钟世诚从腰间掏出了一颗六面点数的骰子,“所以我决定把选择权交给上天。”
封胜冷漠地看着骰子,以他对天庭的了解,把选择交给上天决定的话,不管掷多少次骰子,结论都只会是不报仇吧。此时封胜已经肯定,钟世诚是醉糊涂了,和醉鬼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能顺着他的意陪他玩,反正这种约定,也没有遵守的必要。“那单数是报仇,双数是建立帝国,你来掷骰子吧。”
“你说什么傻话呢,你个人的私人恩怨,怎么能够和建立帝国这种伟大事业相提并论。掷出点数一的话,我就放弃建立帝国的梦想,陪你去报仇。掷出其他点数,那就是你舍命陪我建立帝国。”说着,钟世诚开始了第一次掷骰子。
来,点数一!
再来,点数一!
再来过,点数一!
我不信邪,点数一!
一点不科学,点数一!
最后再来一次,点数一!!!!
钟世诚连续掷了六次骰子,全都是鲜红的点数一。
别说封胜看傻了眼,钟世诚气得都哭了出来。钟世诚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封胜手忙脚乱地小声哄他。封胜哄了很久,钟世诚哭到累了才渐渐睡去。
天庭给钟世诚的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宿醉加哭了很久,第二天起来,钟世诚只是感觉到轻微不适,哭泣的痕迹半点没有。
封胜现在也不知道,钟世诚到底记不记得他昨夜醉酒的事。
如果记得的话,他肯定会因为孩子气的醉态而尴尬,偏偏钟世诚半点尴尬都没有。若说钟世诚不记得的话,他为什么会遵守掷骰子的约定,对韦西波调说出他们只是暂住颠连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