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帐(之二) --中天月色

天宇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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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对于月亮的崇拜与赞美,因由于月亮自身的高洁及旷达;即便是它偶尔被浮云遮掩,受到人们忽视的时候,仍然拥有那份高洁及旷达。。。。。。

    1934年2月1日,我中央红军进入第五次“反围剿”前夕。当一场瑞雪带着庄稼人的希冀悄然降临大地的时候,十二年前的同一天,茅坑村的一间低矮残破的茅屋里,一名男婴呱呱坠地了。父母亲欣喜之至,将几代农民的满腹希望寄托于这个龙年降生的孩子,给他取名驹龙。

    也许是因了龙的淫威,也许是因了上苍的刻毒,冥冥中的主宰在这名男婴的降生上取走了昂贵的代价。小驹龙刚满周岁,母亲因一场重病无钱医治而撒手西去。原来这名男婴就是土匪王虎五个月的小妾遗腹子。其妻在丈夫政法后便改嫁一农户家。

    小驹龙才满六岁,父亲又匆匆作别了人间。当时红色苏区收养了这名孤儿,并将他送进苏区列宁小学念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小驹龙丧母时,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姐已经结婚生育。这位比幼弟大十九岁的姐姐,毅然将**从亲生儿子的嘴里拔出来,塞进了幼弟的嘴里。--这是一幕义胜女媭的悲喜剧。

    至今,这位老红五军战士谈起那位农民大姐时,仍然热泪盈盈,称她为老“姐娘”。

    当十二岁的驹龙跟随红军长征队伍爬雪山、过草地,便转战二万五千里胜利到达陕北根据地。抗战胜利前夕,驹龙成长为一名115师的某团一营副营长。

    1945年秋,穿着便衣光着秃头的一营官兵匆促地与各县区游击队合编为正规团队,一改在一望无涯的华北平原青纱帐蹑足潜行的夜行军老例,大天白日浩浩荡荡地向城市进军。大军顶着末伏“秋老虎”的烈日,行进在高粱玉米夹成的青街碧巷里,行进在漫长的大河堤上。

    眼望着波光闪耀的大清河,耳听着大清河在黄昏落日时低沉地呜咽,王虎营长兼团政委低哼起他惯唱的冀中小调:“大清河呵大清河,大清河里血泪多!”

    8月17日凌晨五点,我军在北起平津路南至津浦路全长150华里地带,展开了全面进攻。先后攻克杨柳青、静海、北仓、杨村等城镇,并一度攻克天津西站,敌人进行了猛烈的抵抗。一营在冒着弹雨硝烟中冲击前进时,炮弹在近前爆炸,王虎营长负伤倒地。驹龙惊悸地看到了他腹部大裂瓜似的伤口以及鲜红创口内的青白肚肠。战士们肝胆俱裂,前仆后继。营长那红喷喷地英俊国字脸顿时灰黄惨淡了。但为宽慰龙驹,他还对他艰难地作了一个微笑。

    卫生员押着担架伏身跑来。龙驹和通讯员石柱小心地把营长搭上担架。民工抬起担架急速向后方救护所跑去。国民党和敌伪合流的局势已成,我军已放弃了攻占大城市的计划。一营奉命在天津市北郊一个小镇驻防下来。

    小镇很美。镇外芦荻遍布,镇内,杨柳依依。营部和机炮连驻在一户行医人家。营部住屋内,桌案上放有书籍和儿童画册,画册上有中文和日文的说明,纸张和印制都很精美。

    医生夫妇没露过面,他们的母亲露面时也面带惶惧神色,这与解放老区笑口常开的房东大娘迥异,有一女孩名叫真子,只六七岁,这是不知避忌的年龄,她小脸粉嫩,眉眼灵动。身穿白底红花短裙,露着鲜藕般臂腿。使看惯泥鳅色农家孩子的龙驹,萌生了新鲜的爱悦之心。

    她来战士们住屋取画册,睁大黑而亮的一双眼眸天真地凝注他,见他对她微笑,她也翘起嘴角,笑成了新月牙儿。驹龙翻看她的画册,她就指指戳戳地给他讲解。

    第二天她再来时,就和文书玩起识字牌,和石柱玩起三连棋。

    驹龙问她:为什么不见你爹娘?她回答说:娘有病,爹进城买药了。驹龙送她两只绘图铅笔,是一沾唾沫就变紫的变色铅笔。她兴趣盎然地试过后,欣然接受了。。

    战士们保持着给房东担水扫院的习惯。在战士们用大扫帚唰唰扫院子时,真子也拿着一把小条帚努嘴鼓腮地跟着划拉。在战士们淋灰水洗衣服时--战士们一向是用带碱性的草木灰水洗脏衣服的--真子竟偷偷地给他们送来晶莹澄亮的洋肥皂。

    天冷时,团队从后方取回了大袄。这大袄战士们已穿用了三年。战岗时用它作大衣,睡觉时用它作被褥,大袄一披,短枪一插就是化装侦察员和游动哨。

    取回的衣物中有营长的带血毛衣。

    部队要进军张家口了,各连、排、班补发了枪弹,干部补发了日军大衣和大皮鞋。为抓紧整训,操课排得很紧。政治课军事课驹龙都要讲,文化课就全托文书了。石柱拍着备课的文书笑说:“王文书,好好干。争取升个副文教。”文书翻脸反击:“瞧你那臭德性:蒜头鼻子的母狗眼,巴等吃饭捡大碗。当初指导员怎么就挑了你?!”然而石柱毫不在意。他正眯细母狗眼呲着小虎牙笑着试穿龙驹的大皮鞋。日军的翻毛大皮鞋布满钢钉,嵌着铁后掌,足有好几斤重,石柱却很过瘾地穿着出出进进。

    大皮鞋的橐橐声远远近近地响着。走神的驹龙,幻化出1942年仲夏的情景--

    大皮鞋橐橐响着。驹龙直感到背后刺刀尖的冰冷。百团大战后日军对我晋察翼根据地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115师某一营三连侦察员驹龙奉命深入敌战区开展地下工作;却不料途中遇险。

    开始拷问了,为了掩施他的军人身份,他避重就轻地辩说是青扩先。懵懂的翻译官狐假虎威叱唬:“什么扛锄扛锄的,揍他!”于是,退了头的锨把锄杠直打得他东倒西歪,日军头子渡边凶起血红的三角眼,高举战刀向他后颈劈下。他感到一阵窒息,遂后双眼一黑,失去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出有人扑到他的身上,还听到了房东大娘与翻译官的对话以及翻译官与鬼子官的哇哩哇啦。大娘把他用力挽架起来,用旧手巾擦擦他口角边咸咸的血,把他领到房跟新盘起的锅灶旁。。。。。。

    归队的伤员带回了营长重伤不治的噩耗。驹龙拖着铅重的腿回屋,见石柱正摆着一架失真的留声机,便历声喝令:“关掉!”唱针刺耳的划了一下静止了。莫名究竟的石柱,小老鼠般溜出去了。剩下他一人,竟自冒着狂风暴雨跑到十里长堤以歌当哭地哼唱起营长惯唱的“大清河呵大清河,大清河里血泪多。。。。。。”

    入夜,万籁俱寂。油灯的光苗摇晃着,马蹄表刻板地低响着。面向他的石柱早已睡熟,轻匀的气息断续地微拂着他的脸。

    石柱与文书是接起大袄通脚睡的。过去营长也常与驹龙通脚睡,他是汗脚,累了又总不洗。

    和营长通脚睡时先说:“抱歉,我又没洗脚。”营长便故作生气地丧声说:“少废话!”同时把他那又凉又皴的脏脚揽在怀里。营长胸怀的温热就暖暖地传遍他的全部身心,驹龙是从红小鬼又从见习干事下连的,当时年轻而怯懦。在队前点名讲话时还腿发抖声发颤。但看到营长正肃立队前给他压阵助威时便稳住了心神。

    开会时,营长总说:请指导员作指示。开饭时,他也总不忘提醒:给指导员盛饭。冬夜分工查哨他总把自己排在最黑最冷的后半夜。

    马蹄表的单调声响更衬托出深夜的静寂。一只晚秋的蚊子在耳边飘忽地呻吟。桌上油灯缩成一星蓝豆。房东的北屋传出了女人的哭泣声

    驹龙心烦挺身坐起。身边的石柱也一跃而起:“指导员,什么事?”

    “没事,我去查哨。”他按下懵懵懂懂的石柱,独自走出屋门。院里,夜凉如水。塞北的风清冷的刮过长城隘口。女人的哭泣更显得真切尖厉。同时,还听到了男人的劝诫声

    莫非真子的爸爸回来了?那从未露面的女人为何悲嚎?驹龙疑惑地望望房东住的北屋,然后踏着凄清的月色走出大门。

    晚饭后,营部和机炮连全体围成了人圈。连队最热衷的游戏--瞎子抓瘸子。为了在游戏场掀起*,石柱下场表演他的保留节目:“垂死挣扎”。好在服装道具较齐全,他的表演更显精彩。涂了两撇日本黑胡的他,头戴日本战斗钢盔,足蹬是本大皮鞋,手持日本战刀,努嘴鼓腮哇哇怪叫着向四下里作劈式的狂舞。一圈人四下里上下围攻,表演者炮弹型的身上挨了不少拳脚。战斗钢盔也被打落在地,踩得一塌胡涂。

    在人群笑闹扭打中,突然闯来从未露面的女房东。她身段苗条,面容姣好,只是披头散发,神情狞恶,她冲到石柱面前,抬手狠甩几记耳光,紧接又力夺石柱手中战刀。石柱紧握刀柄不放,急红眼的女人就狠咬石柱双手,直咬得他鲜血淋漓。幸亏男房东惶急赶来,抓紧女人的散发死拉硬拽地把一溜歪邪的女人拖回北屋。

    次日,地方人员来到营部,他们查看了石柱的伤情,传讯了男房东。

    从昨天驹龙就觉得男房东有点面熟。今天仔细观察才认出,他原来就是渡边的原翻译官。他以多齿音的天津话回答了质讯。原来他在日本东京大学留学时就认识了渡边,渡边作为日本少壮派军官来华后他就做了翻译。1943年被我军打伤后才回家行医。他的妻子就是渡边之妹。也是日本来的一流阻击手。前天夜间他从天津悄然回家,带回了日本正式签字投降及渡边愤而切腹自杀的消息。他的日本妻子听了立即失常地悲嚎一夜,次日又对石柱大发一场歇斯底里。

    地方干部走后,真子哲进屋来。她用细嫩的手指抚摸石柱血糊糊的手臂,问:“疼不疼?”还尖起小嘴对着伤臂轻吹。躺着的石柱一骨碌爬起,负气地推搡着小女孩:“滚吧,你这日本小崽子!”

    “石柱,不许犯浑!”驹龙喝住他,同时拉过真子,拂拭她小脸上委屈的泪水,并把她哄出屋子。

    驹龙刚回屋,石柱就从炕上弹起下地,他立正怒目地向他大叫:“指导员,我有意见!”

    “有意见就提!”“你忘了这个了!”石柱把一页纸啪地拍在炕席上。

    指导员揭起一看,原来是一纸碑文。是他要文书复写后分发战士以激励士气的:

    碑文

    1944夏,我军取得了辛乐堡伏击战的重大胜利。为实行报复,日酋渡边率数百名日军,突然围村。走避不及的妇孺被驱集齐家大院,病人孕妇也未能幸免。人多得挤插不下,敌人即把婴孩往人顶抛扔。之后,敌人泼油封屋放火,院内狂呼惨叫之声,令人气炸发指。此次辛乐堡惨案共死难八十七人,五户死绝,七家仅幸免一人。惨死的石蛋、石硅、石船姐弟依次为六、四、一岁。为使后代儿孙牢记此惨祸,特建聚葬墓并立此碑。俾我同胞同志有所惕励,众乡邻有所凭吊云耳。

    辛乐堡全体村民1945年清明节立

    这是继“南京大屠杀”之后鲜为人知的侵华日军欠下中国人民又一笔血债。。。。。。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众多乡邻恸哭着用箱柜缸瓮盛殓死难者焦骨尸炭的惨景,不禁怒火直冲。但转念又想,弃恶从医的男房东并未参加这次血洗。那日本女人和她的法西斯哥哥也应加以区别。他们的小女儿更是无辜的。但当他以此向石柱解释时,石柱却噘着嘴梗起脖颈背过身去。

    营长牺牲的消息在团队传开后,团队的欢声笑语少了,伙房的剩饭多了。文书的眼是红湿的,石柱阴暗的猫脸就差滴水了。营长的遗物被收集起来。其中有血染的毛衣,有他爱人精心缝制的软帮千层底鞋和翻底密纳线袜。还有一支花杆钢笔,装在彩线巧织的笔套里--是他爱人送他的定情物。

    营长的爱人来取丈夫的遗物了。她虽是妇救会干部,也未能免俗地穿上了戴孝的白衣、白鞋,剪发上还扎着白绒绳。她那憔悴的形状使战士们几乎不敢认了。她知道指导员很想保留一件亲密战友的遗物,于是把血染的毛衣送他。她清楚地知道,即将奔赴塞外的指导员十分需要那件毛衣,在整个相见过程中,他们几乎没有说话,生怕一开口就大放悲声。但从她耸动的双肩和颤抖的白头绳上他窥测出她是多么艰难地压抑着心中的悲恸!

    女房东被好男人严格管束起来。日里夜间都能听到铁链的锒锒声。真子没有再见过,他似乎久已睽违她那花朵般的笑脸和银铃似的笑声了。秋空高蓝得爽人,秋日艳丽得怡人。但他的心海上却布满了凝重的阴霾。

    这天,指导员忽然听到了真子撕心裂肺的惨叫,便一个箭步窜到房东屋里。他看见,那狂怒的疯女人正抓紧真子的嫩胳膊,而疯女人的另一只手却被丈夫紧紧拉住,真子见他,便仰起血泪交流的小脸向他哭诉:“俺娘不让我跟你们玩。我不听,她就使劲打我。。。。。。”

    他向那女人大吼一声:“放手!”这声音使他都觉震耳,他那震怒的黑瘦脸孔也一定十分吓人。猛然间,女人惊呆了。她手一松,口鼻淌血的真子便扑向指导员。

    指导员揽过真子,向瞠目结舌的女人大声训斥:“前几天,你咬伤了我们的战士。今天,你又狠打亲近我们的孩子。说明你非常记恨我们。其实应该记恨的是我们!你们帝国的法西斯军队飘洋过海入侵中国,伤害了上千万中国人。我的后颈就留有你哥哥的刀印。你哥哥还残狠地虐杀了辛乐堡的近百名妇孺老幼。我带着救援部队赶到时,亲眼目睹了满街炼焦的断肢残骸。。。。。。你为国败兄亡而痛苦得发狂,可见过我们营长遗留的妻子吗?你见过她痛苦得脱形的憔悴形景吗?!”

    指导员见到营长爱人忍住的眼泪,这时竟不合时宜的夺眶而出。他气恼地抹了一把涕泪交流的脸,然后掏出石柱拍给他的那纸碑文,转交日本女人的丈夫,历声吩咐他:“把这篇碑文翻译给你的夫人,让她明白,她那罪恶累累的哥哥是死有余辜的!”

    之后,指导员便领了真子愤然走出。

    这两天听不到那女人的狂叫悲嚎了。石柱说那日本娘们发疯是装的。还说对这种女人就得来硬的。他认为那天指导员骂得欠狠。又过了两天,房东的诊所重新开业应诊了。偶尔,指导员也能看见那个帮助丈夫的日本女人。

    她那母狼似的双眼变得阴凄凄的。

    真子又来营部玩了,她把用变色的铅笔画的图画拿给指导员和石柱看。看她那笑眯的眼笑弯的唇,看到她和石柱耳鬓厮磨嘁嘁喳喳说话,指导员暗想:人要都像孩子一样心无偏见胸无芥蒂该多好啊。

    连队领到了军衣军装。背了三年冀中战士重又打背包了。在作着装演练时,指导员把日本呢大衣打在背包上。但坚挺沉重的日本大皮鞋却不能插在井字形的背包绳上。军用挎包难装下,穿上以夹脚。出于无奈,他只好用鞋带吊挂在脖颈上。

    大部队远行前,开始进行群众纪律检查。战士们把房东的水缸灌得飘悠悠的齐了缸沿,把院子明明光光。小真子一直欢快地跟着战士们跑前跑后。

    出发时房东来为战士们来送行。小真子一直用湿软的小手拉着指导员依依不舍。送行人还有真子的奶奶。但没有那日本女人。

    到大门口,当指导员向这座难忘的院子作最后的回顾时,蓦然惊见那日本女人身着中式旗袍正向大部队的背影行日本式大鞠躬礼!在金风萧索的西进途中,指导员穿上了营长留给他的毛衣。那双满是铁钉的大皮鞋一直悠打在胸前。这令人憎恶又不能丢弃的日本铁蹄一直生疼地勒着他那有刀痕的后颈。

    他就这样身穿烈士血衣颈挂日军铁蹄风餐露宿地走到张家口,又走到风沙猎猎的漠北草原羊城下,并一直在刻骨铭心的记忆里走过大半个世纪。。。。。。(后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日邦交正常化后,白发如霜的真子丈夫携妻女三口之家再次来到中国,其女儿作为日本农业专家来湘考察并嫁给了茅坑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农民大学生而在当地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