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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珍珠的母亲金秀芝,老家本来了住在鸭绿江下游的延边朝鲜族聚居的东骆驼沟,有一年随着一个放排的木把式,来到长白山里。谁知刚刚安下家,那个木把式却被大木头砸死了。她回家回不去,山里又没有三亲四故,后来便流落到延边首府,在我军刚刚建起的一个兵站上缝缝洗洗,暂且存身。五0年冬朝鲜战争爆发了,她要求正式参军,站长就说,如今朝鲜前线战事吃紧,你先好好工作,别的事以后再说。她听了这话,也不再多言语,只知更加实心实意地干活。那年冬天,风雪大得出奇。我志愿军入朝参战后,经过二次战役基本扭转了朝鲜战局,并很快打过了“三八”线;金秀芝也紧随着国内一支入朝宣传队上前线成功参加慰问演出。。。。。。石凯明是我志愿军38军中一名普通战士,在美机一次袭击我志愿军司令部紧急撤离前夕,用爬犁拉着七台电话及无线步话机,混在一群穿戴得兵不象兵、民不象民的后勤队伍中通过紧急抢修被美机轰炸、破坏后的铁道桥梁,脸和耳朵冻起了吓人的燎泡;当冻成冰疙瘩的军棉靰鞡暖化时,往下一脱,两块脚掌皮也随之脱落!可那藏在谷草里的七台电话及无线步话机却保护得象眼珠一样,非要支前兵站站长亲自验收、打好收条不可。办完手续,站长安排伙房的秦师傅实实惠惠地给他做顿好吃的,他却又回到小爬犁上拿下自己的行军小锅,请秦师傅只给他炒了点粉丝。站长得知内情后,叫来了金秀芝,吩咐她好好招待这位有功之臣。兵站与临江的作战科龙科长取得联系之后,把石凯明送到防空野战医院去养伤,让金秀芝天天给他送水送饭。就这样,等转年开春我志愿军取得上甘岭坚守战胜利时,石凯明的冻伤治好了,他跟小金的婚姻自然而然地定了砣。兵站为他们举办了一个又热闹又简单的婚礼,派出一辆大卡车,欢送他们双双进入从抗美援朝战场凯旋归国后的延边小山城。。。。。。火车已经从清溪口小站开出很久了,珍珠还一边听着父亲深情地回叙着往事,一边静静地望着窗外那远远近近,罩着一层蒙蒙霭霭的山野。一道道巍峨的雪岭,在天边闪着银辉,一片片绿郁郁、黑苍苍的森林,涌动着大海般的波涛。高峻的山口和砬豁间悬挂着一个个晶莹的大冰帘,幽深的峡谷里又奔流着热气腾腾的热水河!斜阳照射着这充满肃穆、冷傲气氛的林海雪原,让人心胸开阔、精神振奋。是啊,对于别人来说,这里也许是遥远而荒僻的,但是对于珍珠,却只有血缘般的亲近和无比神圣之感!她激动而又愧疚地看了看对面的父亲,才发现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着靠背昏昏睡去。清癯的脸膛比两天之前更加消瘦,眉棱骨也显得更加突出。啊!父亲!直到如今还在为女儿奔波操劳的父亲。。。。。。珍珠鼻子一酸,两串热泪滚出眼窝。多么不成器的你这个--同赛珍珠(注:美国作家赛珍珠是一个以写旧中国农民生活题材而荣获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珍珠!简直白白糟塌了你这个好名字。。。。。。直到夜里十点多钟,列车才开进山城东站。万家灯火,一片璀璨。一阵阵鞭炮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一支支电光礼花嘶叫着划破夜空,抖落出一片片色彩艳丽的繁星,象绽放的花朵一样预告着新春的到来。检票口外站满了迎接亲人的大人和孩子,但石凯明和珍珠知道不会有谁在这里迎候他们,一出站口便急忙奔向公共汽车站。不过恰在这时,焦急万分的吴志兴老师却令人意外地一步闯到了面前!“报到证交了没有?!”父女俩愣怔了好一阵儿才同时回答:“人家说先不用交。又。。。。。。怎么回事?”“啊,那就好了,快给我!”平时一向沉稳的吴主任,此刻却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来,直到他从石凯明抖抖嗦嗦的手中接过信口袋,又走到亮处看清里面那张报到信安然无恙,他才呼出一口粗气,摘下皮帽子,擦擦汗湿的额头,说:“可把我急坏了!你们去报到也没告诉我一声,人家要是真留下,就不好往回抽了!”“吴主任!这是--”珍珠困惑地问。吴志兴笑了笑,才告诉他们:郊区教育局的一位局长过去是他的学生,体谅珍珠的难处,已经同意把她安排到附近的一个中学!至于前几天在分配方案上,为什么出现了那个突然变故,和他又怎样冒着风险作出目前的这种安排,他都没有透露,只是满有把握地说:“回家好好过个新年,别的事都交给我吧!”说着便骑上自行车,消逝在夜色中。这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喜讯,一阵风似地吹散了石凯明心上的满天乌云。他宽慰地望望身边的女儿,奇怪的是,珍珠的脸上竟没有流露出任何喜庆的笑意。山脚下的小石桥边,突然传来的爆米花的砰然响声,震得路过这里的李局长有点发懵。他是应邀到龙光荣家赴宴的,知道这顿酒不是那么好喝的,可梅玉芳的面子又不好驳回,所以走出家门还在低头沉思着如何应付那不得不到的场面。想不到,那个几天前去过局里,却又一言不发就领着孩子去报到的石老头,今天又出现在人群熙攘的街头。没等李局长开口,偶然回头看见他的石凯明,却仰着抹了几道烟灰的笑脸,隔着大道招呼起来:“李局长!新年好啊!”“啊,好!--你过年也不休息?”李局长应和着。石老头一边走一边说:“想闲也闲不住,离家这两天,小孩们都找上门去啦!”他哈哈笑着,又看了看李局长的神情,才又关切地小声问:“听说龙市长住了院,真的吗?”“出来了。我这就是到他家拜个年。”“那。。。。。。给我捎个‘好儿’吧!本来我也该去看看,可他那老儿子分到了外县,我那丫头倒又安排回来,怕去了不好说话,惹他生气!”李局长奇怪地望着石老头那真诚的,带着歉意的神情,想不透他怎么会考虑得如此周到,忍不住笑了笑,告诉他:“我已接到电话了,可以考虑他们的意见,你就叫孩子先在家等几天再说吧。”石凯明感激地搓着手说:“不用等了!各位领导都费了心,王老师又给她安排到了郊区中学,真是太谢谢你们各位了!”李局长听到这里不禁一怔,知道他和石老头说的出了岔儿,连忙问:“是师院的那个老王吗?”“是啊!”石凯明点点头,“那天晚上他在站上接我和珍珠,生怕报到证没带回来。。。。。。”李局长终于弄清了这其中的原委,皱了皱眉,看看左右,忙叮嘱说:“老石!这事我知道就算了,你可别再去跟外人说!”石凯明坦然而又亲切地补充道:“没乱说,我就是特意告诉你,叫你放心!”说着他又笑起来,走回小桥边的孩子们中间,重又乐颠颠地装上锅,摇起风轮和那黑铁葫芦来。静静观看这一幕的李局长,忽然觉得自己也象被装进了那个不断加热和旋转的闷铁葫芦里!这个老收发员啊!说他头脑简单吧,他却那么实心实意地惦记和体谅着别人;说他有什么心计吧,他又毫不避讳地把女儿“空中飞”的秘密告诉了主管领导--市教育局长!不过,老李那富有经验的头脑稍一思忖,便很快释然而笑了。那老头不知道其中的复杂性,自然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叫他知道。目前既已作出这种安排,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好,他是不会对珍珠追究什么真章儿的!龙光荣家里今天格外热闹。老李一步走进,才看见被邀请的客人里,既有市政协几位白发苍然、不问政事的老副主席,又有市委、政府大楼里的几位年富力强、握有实权的中层负责人。老李一边同各位寒暄问好,一边暗暗猜度着这将是一次什么性质和规模的宴请,他好作到应付自如。但是稍稍坐定之后,他又感到自己不免过于多虑了。嘴尖舌快而又满面春风的梅玉芳,一上来就半笑半嗔地扫除了他心中的疑云,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提醒:“李局长!--你还真难请呢!放心吧,今天没别的意思。这回龙市长冷丁住院,惊动了上上下下,在座的各位也都操了不少心,不说是什么感谢吧,也该聚一聚,又是新年嘛!市里那些大领导,就让他们心到神知吧,由各位代表了!今天咱们也定个规矩,酒桌上只叙友情,不谈公事,更不搞什么拉拉扯扯、吹吹拍拍。所以呀,象我们教育局长老李这样的正经人儿,也就不用担心我走什么‘后门’难为你啦!哈哈哈!”一席话说得满屋人哄堂大笑起来,连刚刚康复的龙光荣,也越发精神矍铄。他笑着接过去说:“老梅说得对!今天是趁着新年,请几位老同志来热热闹闹。现在社会上有些风气不大正,把这种正常的交往说成是搞什么名堂,弄得你真假难辨。不过我现在离休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家放心,尽管吃好喝好!--上菜吧!”厨房里香滋辣味,煎炒烹炸。外出归来的女婿掌勺,女儿打下手,配合默契。端酒递菜的龙波也显得训练有素、动作洒脱优雅。李局长坐在桌边观察着这小伙子眉开眼笑的轻松表情,不禁暗想:自己没因人办成的事,一定有人代劳了!那么--还一定要把我拉来,大概就是一个不打招呼的招呼了吧?席间果然谁也没有涉及令人不好插嘴的话题。客人们不是说今年冬天气候反常、干冷无雪,就是预测着可能出现的春旱和对农作物的什么影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们都开始脸红耳热、宽衣解领之际,窗外忽然远远地传来了爆米花的一声闷响。一直跑进跑出的小娟子听见了,眨了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冲到席间向龙光荣喊道:“姥爷!那个石爷爷又出来崩苞米花啦!”没等龙光荣作出反应,梅玉芳狠狠瞪了小外孙女一眼:“又闹什么?!这还不够你吃的?”龙光荣此时心境正佳,没理会女主人的意图,,反面哈哈一笑说:“娟子,去看看是不是你石爷爷!要是他,就说我请他来喝一盅。”李局长想起刚才在小桥边石老头的拜托,就随着附和道:“是他。还让我给你问好呢。”梅玉芳不高兴的叨咕着:“有那心思怎么不自个儿来?还叫人家捎信儿?”“他--”李局长差点随口说出石老头想来而又没来的那番好意,看到女主人并不领情,只得急中生智地端起酒杯打圆场说:“我看龙市长关心老下级的心情,我就代表石老头领了吧!他不爱杯中物,这场面也不方便。来来来,让我借主人的酒,请大家共同举杯,祝龙市长健康长寿、阖家快乐!”客人们一致响应,纷纷站起举杯等待“干”的口令。梅玉芳莞尔一笑,以龙光荣保护人的身份拦阻道:“大夫有话,我老头儿不能喝这个,这杯我替了吧!”老李和几位客人共同叫好,催她带头。梅玉芳却把杯一摞,眼盯着李局长似笑非笑地说:“老李!大家干杯以前,人可得先罚你一杯!”“罚我?”“你知道为什么挨罚!--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把李局长端杯的手麻利地往上一擎一拧,满满一杯“五粮液”,便兜底咂进他嘴里,呛得他连连叫苦不迭。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淌着条条汗溜的玻璃窗也发出了轰轰的回音。那远远的,间或传来的崩苞米花的起爆声,自然再也不能分散宾主们的注意力。新年过后,珍珠犹犹豫豫地到郊区第三中学报了到。当天就领到了四百八十元工资,外加伍拾元钱的生活补贴。她在工资表上签字时,那只本来早已握惯了笔杆的手,竟令人奇怪地发起抖来,眼睛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会计室里那几位新同事,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高挑个的,脸庞十分白净,头发又略带自然卷曲的新任年轻女教师。她自己也似乎敏感到这种询问和不解的目光,窘迫得微微一笑,羞怯地望望大家,急忙走出那间生着火炉、热度很高的会计室。她怕当着这些新同事的面流下眼泪来,那可太不象个中学教师的样子啦!这所郊区中学,也象许多经费有限的非重点中学一样,校舍年久失修。为了抵御寒风,有些教室的门窗钉着木板,有的蒙着塑料薄膜,也有的干脆用砖头砌死。但也许是正在准备考试的缘故吧,她悄悄走了几个教室,看到复习功课的学生们,还都是很用功、遵守纪律的。即将在这些学生们面前讲课了,你的知识水平和品德修养,能够为人师表吗?她有点忐忑不安,甚至也有点怀疑。她尤其不敢想自己是通过不正当的“空中飞”关系,才被安插进来的这一事实!就凭这一点,如果当你在学生面前也要讲到“服从祖国需要”这些话,你能泰然地作到脸不红、心不跳吗?--不过她又不能不尽力劝慰自己,李主任用心良苦,老父亲也得到安慰和照顾,自己就不该再想得那么多了。。。。。。可是,此事如果放在自己所崇拜的赛珍珠的身上,这位不朽的名著《大地》的女作者,又会作出怎样的抉择?珍珠在沉思默想中坐市郊直通车回到市里。汽车站旁的那家食品商店还没有关门,白亮亮的日光灯,照得柜台和货架上琳琅满目。她走进去,生平第一次大方地买了二斤好绿茶,四斤糕点,一分为二,准备一份送给自己的老父亲,一份送给可敬的吴老师。这两位老人,都应得到她第一次拿工资的回报--尽管这回报是如此微薄而又忧喜掺半的。。。。。。天还没黑。楼群后面,吴老师家的小院静悄悄地笼罩在冬日的暮色里。屋里也没有点灯,一种说不清的预感逼着珍珠加快了脚步,轻轻走进屋去。她模糊地看见床头躺着一个人,额上敷着湿手巾。无疑,那正是吴老师了。她赶快把东西放下,开开灯,小声急问:“吴老师,您病了?”吴志兴慢慢睁开眼睛,扶着床头坐起来,失神地看了看他那爱莫能助的女学生,嘴角抽搐几下,才发出不连贯的声音:“没。。。。。。什么。你报到去了?”珍珠怔怔地望着他,心头猛地一阵急跳。不知是她敏感地猜到了什么,还是终于打定主意,紧紧咬住嘴唇使自己平静下来,回身坐在椅子上,这才淡淡一笑说:“吴老师,您别再为我操心了。我--去清溪口!”吴志兴抬起惊异的眼睛,审视着他这个一向文静、温顺的女学生,想不透她此时何以变得如此果断和坚定。他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珍珠不可能这么快就得知。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事情又的确被不幸而言中了!吴志兴是憋着一口气,才决心为他这个喜爱的女学生铤而走险的。他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又总不忍心弱者过于受欺。这次毕业分配把原计划留在市内的珍珠突然甩进深山老林,就是领导小组成员中有人抓住他在龙波问题上的被动局面,一举攻破防线,直至公开摊牌,以上级下达的分配原则条文中并无照顾城镇困难毕业生不去边远地区的规定为理由,不顾情理地挤掉了珍珠,安排上了他所死保的一个家长有实力的毕业生。仓促之间,木已成舟。吴志兴知道已不好向有言在先的梅玉芳交待,但也没想到梅玉芳会那么翻脸不认人;然而更加没想到的,却还是在市政府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石老头,明明有理由也更有条件直接找到哪位领导人,陈述一下自己实际困难和处境,可他竟又那么无声无息地领着女儿进了山!相比之下,泾渭分明,愈加令人感叹和不安!因此,他自己也说不清产生了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使他厚着脸皮,担着风险,办了这么一件明晃晃的蠢事!这件蠢事所引起的后果,比他预料的还要来得严重和迅猛十倍。--就在珍珠刚刚进来前不久,已经安排到市人事局工作的龙波,颇有深意地找到了他家来!“是你母亲又找我说什么话吧?”吴志兴猜测着龙波的来意。当时关于这位前任市长公子的工作变动,他还毫无所知。龙波大模大样地抽着烟,摇摇头说:“不是,我妈前几天对吴老师态度很不冷静,请原谅吧!”吴志兴戚然一笑:“过去的事了!况且我又确实无能为力。。。。。。”“不!你在分配领导小组会上说的那些话,对我还是有用的。市人事局看了那个记录,决定直接安排我的工作。--局长说让我以后专门搞大专毕业生的使用和调配工作!”尽管这消息使吴志兴深感意外和不可理解,但是他却又纹丝不动。沉思了片刻,他又问:“那么。。。。。。你找我--”龙波直接了当回答:“是关于你的事!”“我?”“吴老师可能不大信任我,但我的确出于好意!--我今天一到局里就听到了议论,说你在底下大搞‘空中飞’,他们准备发通报,是我及时告诉了我爸爸和王叔,才压下了这件事。。。。。。”“你为什么不让他们‘通报’呢?我正好可以拿它上省、上北京嘛!”“我想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才好。再说就是告诉北京或者省里,还不都得打回市里办?!当然,我只是作为一个学生,来向你透露透露,具体怎么处理,就由你考虑了?!”龙波急匆匆走了。他并没怎么趾高气扬,也没张牙舞爪,但吴志兴却突然得场大病,虚脱无力地倒在床头上了!。。。。。。。。。。。。此刻,已经真心实意要去清溪口报到的珍珠,不但不再觉得委屈和勉强,反而感受到一种从压抑和窘境中解脱出来的轻松和愉悦。看到吴老师还在气头上,她又坦然而豁达地劝道:“我的位置应该在清溪口。那是我的父母及许多革命老前辈年轻时‘抛头颅、洒热血’的红色老区!--这种想法,好象却两天一走到那里,就产生了!真的!吴老师,再见!”珍珠说到这里,郑重地站起身来行了个礼,然后走出门去。吴志兴扒着窗户,看见她消逝在苍茫暮色中的身影,潸然落下了几滴惭愧而又欣慰的老泪。父女俩满头大汗地把书箱和包裹送到火车站,办好了托运手续,珍珠才笑着舒了一口长气。她不无留恋地抬头远望着生活了二十几个春秋,却似乎从来没有仔细观察一下的这座山城,视线从站前广场,慢慢移向了通往市区的大街,移向了穿城而过的,半冰封的江面,还有那江两岸笼罩在灰蒙蒙冬雾中的建筑群、居民区。。。。。。顿时觉得眼里有点*。但那不是辛酸,不是惆怅,而是一个孩子告别母亲时的惜别之情!然而她又不能任其尽情流露。她怕此刻正眼巴巴望着她的老父亲发生误解,心里难受。她不再犹豫,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进站登上了一列近郊的直通车,要提前赶到那个郊区五中退还昨天领取的工资。然后,今晚再由那里上车,与父亲一起奔向罗霄山里的清溪口!石凯明眯缝着昏花的双眼,直到女儿的红头巾一闪一闪地跃进了车门,才知道她再也无法变挂和阻止自己了,刻满皱纹的脸上才悄然现出安适、满意的笑容。虽然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心情有时会变得那么奇特和不可琢磨:当你一时钻进牛角尖时,仿佛大难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会冒出来捉弄你、难为你!可是冷静下来,转而一看,顿时又柳暗花明,那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就拿这分配珍珠进山教学来说吧,国家费尽心血培养你一场,莫非你毕了业,倒不该好好为国家报效出力?人家嫌山里苦,你也跟着说什么有困难,就算是生活上有些不便吧,这么大的中国,照样哪里都有山里人的脚印,都有他们跟各民族兄弟姐妹共同创造的事业!是啊,咱是单亲家庭不假,可为国效力的心一点也不能少啊!他进而又想,清溪口!--当年的红色老区兵站,而今的新中学。过去是培养红军战士的摇篮,今天是为国家四化培养人材,建设山区!能给这样一个新“兵站”送去一个新女兵,不既是当爹的光荣,又是她那长眠地下的母亲的期望么?当然,如今一旦决定随女儿同去清溪口,这老头心里,也不能对自己工作了将近四十年的政府大院,产生一种难舍难离的恋情。他从火车站回到市里来,特意在离市府大楼最近的那站下了车,原想进去再挨屋看看,看看那些他送过无数报纸、信件的办公室,看看那些他久已相识的老同志和新来的年轻人。可是,就在走进大门时,他又强制着自己站住了,只在大门旁的水磨石墙垛后面停了停,抬头仰望了一会儿那院里米黄色的大楼,那大楼正门上方高悬着的,金光闪闪、红底儿鲜明的国微,便又扭头往家走去。小屋里本来就没有几样了不得的物件,暂时不带的又早已归置妥当,拜托邻居照应的话早已说过,可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有一件非办不可的事情还没办!是什么呢?他屋里屋外转来转去,那双湿糊糊的眼睛,忽然瞥见了那套只得暂别一段时日的爆米花的“机器”!对对对,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事!他拿出手巾把眼窝使劲擦干,又推着小车吱吱扭扭地下了山。街上没起风,午后的阳光照得到处都那么亮堂堂的,让人感到一股早春的气息业已来临。他走过小桥,找了几个地方都觉不合适,最后,又不知不觉来到他常常爱去的那个避风、向阳的楼角。他麻利地摆好家什,生起炉火,轻松而又充满深情地吆喝起来:“崩苞米花喽--”“崩苞米花喽--”多么有力的召唤!孩子们不一会儿就又把他围了起来,捧着各自的苞米、大米或黄豆,一个挨着一个地等着他给爆成酥脆、香甜的米花。他们瞪着一双双小眼睛,好奇地望着他怀前那又红又蓝的炉火,望着他双手不停地转动着的风轮和黑铁葫芦爆锅,望着他那被哧哧窜出的火苗烤红了的脸膛,望着他那双在烟熏火燎中变得更加炯炯有神的眼睛。石凯明真真切切地感到,在孩子们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注视下,他的心在幸福中沉醉,他的血在周身每一条血管里沸腾般地搏动,涌流!“嗵--”,“嗵--”几声脆响,终于唤出了那位他早就想看望,而又一直没能如愿的老上级、老首长!他看见龙光荣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一手提着小口袋,一手扯着他那个可爱的小外孙女,悠然慢步地走到他跟前。“龙市长!。。。。。。全好了吧?”龙光荣很响亮地笑起来,伸手把头发掠了掠,又往四外看了看,说:“啊,好啦!全好啦!--要不是为了年轻人创造成长的时机,我再回去干它几年也没问题!”石凯明由衷地笑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您操劳了几十年,也该好好享享清福啦!”“是啊,人老了也不该再有什么非份之想。”龙光荣亲切地关照着他的老下级,“只要把晚辈们的事安排得可以放心了,让他们好好为人民服务,也就算尽到了咱们的责任!--噢,我倒想起来了,听说师院的老李给你那姑娘搞了个‘空中飞’,他们要通报,叫我给压下了!等以后。。。。。。”“啊!这个--”石凯明差点走嘴说出那件眼下不该说露的事。他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泛着虔诚的笑容,深深地感激着这位老市长对自己和女儿的关照,就象二十几年前,龙光荣亲自批给他那山坡上的一间半房时一样,到死也不会忘记!不过此刻,他又只能对自己和女儿同去清溪口的决定守口如瓶,这虽是迫不得已,也终究使他感到有些对不起人,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有意遮掩地转向了眼巴巴盯着他们的小娟子,笑笑问:“娟子,今天要崩苞米的,还是大米的?”娟子抽抽小鼻子,撒娇地回答:“还是大米花好吃,冲上牛奶,放点糖,又甜又香又软乎,放到嘴里就化了!”守在近旁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说有苞米花才又脆又香的,也有说黄豆更好吃的,一时间各抒己见,互不相让,吵成了一团,引得两位花甲老人也笑个不停。娟子还是崩了一锅大米花,欢欢喜喜跟着姥爷回到楼里。她一边不停地吃着,一边贴着玻璃窗看着外面楼角的石爷爷,崩了一锅又一锅,一直崩到天上渐渐阴起来,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的时候。那雪打着旋,好象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地下升上去。也许是因为看得久了,花了眼,也许是完全出于儿童的天真烂漫,守在窗前的娟子忽然问:“姥爷!你看外头那些雪花,是不是从石爷爷的偶见锅里崩出来的?”龙光荣正在兴奋而紧张地研墨,铺纸,挑选着合适的毛笔,准备抓住这大雪终于飘然而至的绝好时机,赶快临摹他那幅搁置已久的“梅花欢喜漫天雪”的国画。此时听见了小外孙女说出的奇异的联想,自然觉得可笑,便也秉笔来到窗前,远远地望着楼外的石老头,指着他胸前那飞雪中显得更加红亮耀眼的炉火,认真地纠正道:“傻孩子!雪是凉的,火是热的。。。。。。”天资聪颖的娟子似乎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也不再出声。祖孙两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盼望已久的雪景吸引了过去。是啊,这雪下得真好,也下得真美!入冬以来落满了尘土的房顶、马路,光秃秃的树枝,和一切目力所及的地方,瞬息间变得洁白纯净,令人赏心悦目。啊!江南无雪的冬天终于盼来了一场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