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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傅府,下了马车,傅汝玉看着太乙跑到雪人面前,一个一个地拍了拍,又得意地笑了笑。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它们丑,反而很可爱。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雪,天空是黛蓝的,看不见星河,他把她护在怀里,撑着自己的披风挡在她头上,她只到他的肩头,这样的高度,刚刚好,足够他把她抱在怀里,放到腿上,压在身下。
二人进了卧室,太乙回身关门,踮着脚掸了掸傅汝玉发上的雪,又帮他解开披风,交给旁边的侍女,忽然,她愣了愣,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傅汝玉也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还乐颠颠的夫人是哪里不顺心了,他刚要问,双手却被太乙的小爪子握了起来,她的手太小,就算是两只一块用也包不住他的一只手,她就那样堪堪地捧着,一边呵气,一边说:“你方才一路护着我,手都露在外面,先暖一暖,再去洗洗身子,不要着凉了才好。”说得随意又自然。
她吹啊吹,吹了好久,待感觉到他的手和自己一样温暖时,才放开,推他去沐浴。推了两下,却发现他不动,抬头去望,傅汝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笑起来,“中邪了?巫祝大人。”他也笑,那样子像是开心极了,笑着笑着,又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揉,他抱得太紧,太乙喊疼,可他不放手,他说,“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
许久之后,他松开手,眼神荡漾而暧昧,“我去沐浴了,夫人要一起么?”
太乙脸一红,推他入后室,“还有旁人呢,别说不正经的。”
傅汝玉不喜欢逼她,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便捏捏她的小腰,不出声,只用口型道:“榻,上,等,我。”说完,一个闪身,躲开太乙拳头的同时闪进了后室。
太乙还想扔个什么东西过去,左右看看,除了花瓶,没有趁手的家伙,正看着,忽然耳畔传来笑声。
她这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侍女和嬷嬷,她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也取笑我。”
笑的女子是个年纪五十左右的婆婆,听说是从鹤川傅家老宅一路跟过来的,从小就跟在傅汝玉身边的人,和傅汝玉关系很是亲近,因为这个,傅府上下都对她很是尊敬。
傅婆婆端了碗热茶给太乙,笑眯眯道:“只是觉得夫人和少爷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我们?”
“以前只觉得少爷疼夫人,现在夫人也知道疼少爷了。”
茶水氤氲,水雾之后太乙的双眸忽明忽暗,她忽然问,声音慢慢的,小小的,低低的,“婆婆,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么,会为它入迷么,看到了会想得到它么,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么?”
傅婆婆没有犹豫,“会。”
太乙一笑,“他也不过是喜欢漂亮的东西罢了。”
对她的话,婆婆不置可否,只道:“那天婚礼,把夫人送进新房之后,少爷被-轮番敬酒,他平日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真的很高兴。他哭了,你看过少爷哭么,老身没见过,即便当年他被打断四肢从傅府扔出来,即便在赤月死斗场,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后捅了一刀,即便老夫人让少爷等她回来,然后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少爷都没哭过。但是那天他哭了。少爷边哭边喝,边喝边笑,他说,我这三十年最高兴的时候,是我和阿狸一起在街角吃完了三十六根鱼肉串,她抹抹嘴对我说,这个味道还没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欢吃,不如我给你做老婆吧。”
太乙也记得,那时,她说完这句话,傅汝玉一愣,然后跳起来,头砰地撞到了摊棚上,撞坏了人家的摊子,还赔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
婆婆继续道:“大燕巫祝,九州第一人。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孤独寂寞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没错,老身也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到了也会想得到它,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但我只会把它当做一件东西,不会为了它牵动自己所有的心绪,喜怒哀乐,忧思悲苦。如果夫人你认为少爷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美丽的外表,那你不仅是看低了少爷,更是小瞧了你自己。”
“我……”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溅,落在她手上,竟一点都不觉得烫。
“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为何只有夫人你自己不知道呢?”
……
“你们知道外门的顾太乙么,听说她娘是魔族,杀了很多人,是个大坏蛋。还特别特别丑,有九个脑袋,一百条腿,每条腿上都是眼睛,啧啧,可怕极了,此等妖物,人人得以诛之,我若遇到她,一定把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不会吧,她平日里对我们都很好啊,人也很爽快,她娘怎么会是魔族……”
“哼,你们知道什么,妖魔鬼怪最善于伪装。”
啪!
某女捂脸,“顾太乙,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是在执法长……”
啪啪!
“你敢打我的花容月貌!”
二人滚作一团。
“就打你,让你说我娘坏话,我就打你,打你,打死你!让你说我娘,打你,打死你!”
……
“跪下。”
“徒儿没错。”
“苏浅被你打得现在还下不来床,左脸肿成包子,你让她一个姑娘家日后怎么见人!”
少女冷哼,“师父您这么关心她,您娶她就是了,徒儿看她高兴还来不及。”
风吹过,红叶漫天。
燕子矶,秋水满,他紫衣当风,“南音,把我的九尾鞭拿来。”
“师父……”
“拿来!”
啪!
“知错了么。”
“徒儿没错。”
啪啪啪!
“知错了么?”
太乙咬着牙,不说话,裙后已经浸出鲜血。
啪啪啪啪啪!
“知错了么!”
她握紧拳头,眼睛弯弯的,“下次她再敢说我娘,我就打,死,她!”
“顾太乙,早知你这么恶毒,当年就该任你死掉。”
话落,一时江水滔滔,不辩牛马。
……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继而千军万马隆隆而过,继而又是天地一片白茫茫……
太乙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侍女和婆婆下去了,她都不曾察觉,直到小腿微麻,她才魂不守舍地走到床边,迷迷糊糊地望着桌上的一盏灯火……
曾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后来有人说“顾太乙,你是个恶毒的家伙,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她开始还反驳,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习惯了,可等她渐渐习惯这个形象,忽然又有人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她又开始混沌了……
过了好久,乌云遮月,一个惊雷之后,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来,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这样的冬夜,这样的暴雨,很是反常。
太乙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她觉得很温暖,有人帮她盖上了被子。
一道闪电,黑暗之中,她发现有个白衣人站在屋子中央,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她惊呼了一声,吓得连忙坐起来。
那人走过来,凝眸道:“胆子真小。”
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穿着白色中衣的傅汝玉,太乙长吁气,“大晚上的,做什么呢。”
男人指了指还滴着水的头发,很无辜,“擦头发。”
她疑惑,“怎么不点灯?”
傅汝玉道:“怕太亮了,你会醒。”
太乙觉得自己中了糖衣炮弹,而且还可悲得觉得这滋味不错。
她看看他的头发,“怎么不叫丫鬟们来服侍?”
男人胡乱地揉着毛巾,“你们女人愿意乱想,现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闹起脾气来,又该说我喜好女色,轻浮浪荡了。”
太乙破天荒地没有瞪他,眸光隐在黑暗中,傅汝玉只听她道:“过来。”
“怎么,迫不及待了?”他挑了挑长眉。
太乙抓起枕头扔过去,“过来,我来帮你弄。一个大男笨手笨脚的,头发都缠在一起了。”
男人一怔,被枕头打个正着,不过一点儿都不疼,他抱着枕头走到床边,头顶毛巾坐到床沿儿上,“夫人你对我真好。”
太乙没接他的话,只是拿着毛巾,窸窸窣窣,又轻又柔和地拭着他的长发,任窗外狂风暴雨,屋内宁静安然,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太白山中给南音洗澡的日子,不过南音那杂毛自是比不上傅汝玉这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了。
“这种感觉真好。”他低着头忽然说。
太乙手上继续,嘴里道:“被人伺候的感觉?”
“不是,”他微微摇头,“被爱的感觉。”
“自作多情。”她嗤笑他。
“对了,”他忽地回头,“你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爱我呢,快说一次。”
太乙一窘,转他看前边,“转过去。别捣乱。”
“阿狸,害羞了呢,嘿嘿,”男人虽然转回头去,但嘴里仍道,“不过,我知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暖暖的。”
太乙的手滞住,男人接下去的话声音低低的,她却依然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一旦爱上别人,一旦被人爱,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阿狸,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
一时间,房中寂静,太乙默默地给他擦好头发,默默地洗漱上-床,默默地被揽到一个强壮温暖的怀里。
他胸前的沙罗花还没有完全绽放,她默默地要施入梦决,手一动,却被傅汝玉包在手掌中,他的下巴落在她的发顶,“别动,我不碰你,让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她以为他要碰她,他以为她要反抗自己。
都不是。
他只是想抱抱她,她只是想让这个梦快些结束。
原来他的怀抱却是如此温暖,太乙想是不是娘亲的怀抱要更温暖,既然这样,那就再过一晚吧,明日再走也不迟吧。
这是他们第一个双方都清醒的夜晚,也是最后一个了。
她埋在他怀里,忽地,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竟然落了泪。
这大抵也是这三百年来她第一次流泪,被师父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在床上趴了三个月那次都不曾落下的泪,这次却为了什么?
感到胸口异样的温度,傅汝玉刚想捧她的脸看,却只听她闷闷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兀地,满帐香甜大盛。
太乙连忙抹了抹眼睛,泪眼模糊中,粉色的花瓣次第开放,在黑暗中摇曳,芬芳动人。
沙罗花——开了。
可笑的是,她费尽心思讨好傅汝玉竟还不如这一声谢谢,谢谢你喜欢我。
虚情假意,你以为迷了人,到头来迷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双眼罢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喜怒哀乐忧思恐,万般心绪尽上心头,眼泪滴滴答答地就滚了下来。
这一哭吓得傅汝玉赶紧抱她,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阿狸,莫哭莫哭,沙罗花开了,我身上的诅咒也解掉了,我们可以有孩子了……嗯……叫什么名字好呢?其实,我早就想了好多名字,却也一直担心这一辈子都没机会用得上,我把名字都写在小本上,封在荷花池下,明日我取出来,你选一个好不好,你看,我都让你先选了,不许再哭了噢……”
“好,”太乙止住哭声,第一次主动环上他的腰,“明日,明日取出来给我看。”
“嗯,”他把她细碎的黑发别在耳后,眉眼温柔,“那阿狸乖乖的,不哭了,好好睡觉。”
“嗯。”她点点头,靠进他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妻子在怀,儿女在望,傅大巫很快就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着了,手臂也紧紧地扣在她腰间。
明日?
太乙知道,他还会有很多明日,和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继室的明日,就是不会再有和自己的明日了。
……
午夜,一个黑影从傅汝玉的卧室翻窗而出,一个时辰左右,那人又折回来,原路返回到屋子中,放了个小匣子在桌上,然后一挑幔帐,跳上了床。
片刻后,红帐中隐约传来金属破血肉的声音,继而是女子低低的呻-吟,似乎是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叫出来,再然后,华光大盛,帐上映出了一个女子跨坐在男人腰上的剪影,再后来,华光同香气一同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大雨已住,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山海秘境中,最后一只幻兽吼叫着被劈成两半,一路的残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滚的尽头摇曳着一株雪凝草。
不远处,有人拎着长剑,身上满是鲜血,他在这魑魅魍魉,妖兽幻境遍布的山海秘境一个人厮杀了百天,不停不住,不眠不休,终是站在白骨之巅,紫衣猎猎,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雪凝,握紧,又眯眼望向太白山的方向,水红色嘴角勾出了一个看似温暖和煦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