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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二年五月,在前两次试探性进攻皆被隋军击退后,突厥大军终于发动了全面出击,沙钵略可汗号令五大可汗率兵四十万侵入长城以南。这场突变,使依旧沉浸在与梁国联姻喜悦中的大隋朝野陡然清醒。杨坚于第一时间紧急下令,命柱国冯昱屯乙弗泊、上柱国叱列长文守临洮、上柱国李崇屯幽州、上大将军达奚长儒据周槃,以作全线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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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初夏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天色终日灰蒙蒙的。一派阴沉之下的皇城内却是颇不平静,接连几天皇帝日日临朝,与众朝臣共同商讨如何抵御突厥。
雨,仍是一丝一丝飘飘洒洒,日出东方,天色泛起微微一点澄明。由于接连几日阴雨不断,众臣通往朝堂的那条青石砖大道被洼洼积水所浸泡,变得十分湿滑。这天,似乎又亮了些,雨势也渐渐弱了下来。细耳听去,远方隐约传来一阵悠远沉厚的钟声,宫中的老人儿们都知道,这预示着早朝的时间快到了。
霏霏细雨中,官复原职的高颎步步维艰,他一身公服,头戴黑纱冠,独身走在小雨中却并未持伞,脚下踩过之处飞溅起一片雨水。一路上高颎低首皱眉,思虑万千,急走间竟猛地撞上前路的行人。他踉跄着后退,眼见前面那位干瘪高瘦、手持一把暗黄油伞的长者也是一个趔趄。长者稳住身子后愤愤转身,高颎直直对上他怫然不悦的目光。
发现对面是平日里一向自诩出身高贵的郢国公王谊,高颎当即恭恭敬敬地弯腰作了一揖,却又不亢不卑地赔礼道:“真是失礼了,方才想事情想得出神,我这给杨公赔个不是……”话没说完高颎又突然止住,那王谊虽看也不看他,只忙着小心翼翼地拭去从伞面滑落到肩头的雨水,但高颎还是忙摇了摇头,以笑掩瑕:“啊,谬矣,谬矣,该是郢公才对。大人自出使突厥归来后,已被陛下加封为郢国公了,瞧我这脑子,竟一时忘了,真是不该!”
王谊这时才不疾不徐地抬起头,藐视性地瞪了高颎一眼,对这种出身低微之人回以嗤之以鼻的颜色:“老夫当是谁呢,原来是请辞又归来的高仆射。高仆射现在不仅官复原职还被拜封为左卫大将军,老夫可是万万不敢让你赔不是!”伴随一声漫不经心的轻哼,王谊的姿态更加咄咄逼人,高门望族的身份带给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高颎对这赤、裸裸的鄙夷依旧是温颜以对,刚想回话,却被身后一朗朗高音抢了先头,只听那人带着笑音呛道:“高仆射官职再大也不及郢国公位望高,郢公与陛下是故交,还是陛下的亲家。大家都知道陛下得了闲暇,时常驾临郢国公府,我等小臣哪有过这种待遇。”
话音刚落,说话的壮年男子便已站到了高颎和王谊身旁。来者正是清河郡公杨素,他比高颎还略小三四岁,一缕缕雨丝飒飒地落在他的身上,立在晨光下的烟朦雾胧间,整个人更显清逸孤高,伟傲不凡。见王谊始终不屑一顾地歪脖斜目,苍老干瘦的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杨素下颚微微扬起,右手轻捋胡须,微笑着话锋一转,扬声道:“说起来,在下听闻郢公的儿子身体倒是一直不大康健,不知究竟患的是何顽疾?好歹是我大隋的驸马,怎么还……”
“够了!”王谊一双暗沉的小眼投出利剑般的目光直射向杨素,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他便咬牙切齿地怒斥一声,狠狠甩袖,扭头而去。
杨素傲睨自若,端望着老迈的王谊隐隐远去的背影,嘴角轻轻一翘,笑得隐约却又肆无忌惮。想起身边还有一人,他急忙转过头,同时瞬间藏起了脸上得意的神色,杨素对高颎点头一笑,抬手做出恭请的手势,请其先行。高颎回礼示意,二人便同路而行。
新朝初建,谈起高昭玄,贵胄官宦们都晓得他与皇后一家交情匪浅,且深受杨坚的信任与重用。这是第一次与皇帝的这位心腹重臣单独来往,杨素难掩自身飘然的性格,不禁再露锋芒,竟主动与高颎高谈起朝事:“现在这突厥靠安抚是不成了,还有那高保宁也趁机引兵进攻平州,明显是和突厥有默契的,看来我们得做好打持久硬仗的准备了!”
高颎却只是漠然地点点头,也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看法。黑牛皮矮靴踩过石砖路上清浅的水洼,脚印处激荡起湾湾波痕,他不经意间瞥到这个情景,漫不经心地应了句:“好在此前已经解除了南朝的威胁,否则现在定是无法专心应付突厥。”再一转目,顺着脚下的路向远方望去,一片淅淅雨雾的笼罩中,那些赶赴朝会的官员们匆匆而行的身影倒也无法看得真切。高颎一时讶然,那也正是自己往昔里的影子罢,他倏然将神思抽离出庙堂上的忧扰,冷冷旁观着一路上的情景,翣翣眼已到了大殿门口,便没有再作多想。
暗色的石砖路上幽幽地映射出群臣远去的身影,连绵数日的霏霏霪雨将沉寂了许久的石砖尽数冲刷洗涤。可能是走的人多了,难以计数的块块青石方砖早已褪去了昔日光芒,不知何时,砖面悄然爬满了斑驳的裂纹与沟壑,蜿蜒交织出密密麻麻的一张网,恍若掌心中镌刻着的繁杂掌纹。那一条条深浅纵横交错的纹路,将一些肮脏龌蹉的秘密永远深埋于宫城之渊,又似乎隐隐揭示着天机,让迷惘的世人通向一个更无妄的远方。
这条通往朝会大殿的路很长,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里是通往权力顶峰的唯一方向。泱泱华夏、朗朗乾坤,朝代的兴亡交替亘古如斯,但任凭王朝如何更迭,通向辉煌之路的大门,一代一代却都只向世族权贵们敞开。走在大路上的过客来来往往、去留匆匆,而这千百臣子们究竟有多少是庞大帝国中真正的顶梁之人?隋朝初立意气风发,穹窿之下,那扇通向庙堂之巅的门好像微微地又敞开了一些,仿佛预示着将会有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涌向这条通天之路。只是不知,过了那门之后,究竟是一步踏入富贵繁华,还是坠坠跌进一座荒草幽幽,枯枝败叶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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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的时间格外长,眼下已过了午时,商讨应对突厥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坐在高台上的杨坚环视着殿内众人,毫无要退朝的意思。面上不形于色的他,幽幽地抛出一句:“你们……还有其他事禀奏吗?”
皇帝的话回荡在偌大的殿堂中,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四下寂静无声。杨坚轻咳一声,眼底猛地射出一道锐利寒光:“既然都没有话说,那么现在——朕有一事要宣布。”
就在这时,站在大殿前方的苏威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他窃窥了一眼宝座上的杨坚,稍加忖度,才道:“臣斗胆启奏!”
面露冷色的杨坚稍稍缓和了不悦的情绪,略偏过身子,侧耳道:“既然无畏有事禀奏,那么让你先说。”
苏威双手端执着象牙笏板,从容上奏道:“陛下命臣等制定的新律现已颁布施行,新的律令在田赋税役方面较前朝大为削减,百姓的负担可谓轻了。但臣认为现行的受田制度依旧于平民不公,诸王以下至于都督皆给永业田,而百姓受田则严重不足。臣建议陛下减少功臣受田,以缓解此局面。”
苏威上奏的过程中,杨坚听得颇为称意,几次嘴角浅浅上翘,露出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但等苏威的话说完后,杨坚却是一言不发,一手托腮歪在御案前,使得整个人看起来略有一丝倦怠,不过他心里却是如明镜般透彻。
杨坚把目光撒向殿下,站在众臣最前方的高颎对上了他饱含深意的眼神,从皇帝那坚定的神情中读懂了圣意。高颎扯着嘴角对杨坚笑笑,君臣二人对这一番无言的交流皆心领神会,直到杨坚转移了视线,高颎才将头低下、颔首沉默。
不再看高颎,杨坚的眼神瞟向空中。因为心中了然,他也没有多想直接把这问题抛了出去:“卿等对此有何看法?”
“臣不同意苏纳言的看法。”老迈的王谊锁眉瞪眼,迫不及待地站出列来第一个回话,口中振振有词:“我朝文武百官皆为历代勋贤,如此才被赏赐爵土,削了他们的爵土,实在不可行。如臣所虑,正恐朝中大臣的功德无法得到表彰,哪里还有心思担心平民的田地不足?”
杨坚直勾勾地盯着王谊来回打量,一脸冷峻,眼睛里仿佛射出一道寒光,将这人里里外外都照得通透。见高高在上的皇帝阴着脸来回扫量自己,王谊不禁有点心惊胆寒,额头微微渗出星星点点的冷汗。许是人老了更不禁吓,下一刻连那双腿也忍不住抖了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触怒了龙颜。
就在这时,杨坚嗤地哂笑了一声,那表情说变就变,双眉微挑眼梢冷冷一瞥,缓缓地对王谊点点头,话音里透着帝王的威严:“郢国公所言有理,我大隋得以建立,全靠一班竭智尽忠的功臣,朕是不会亏待功臣的。苏纳言的建议,驳回!”
圣意已下,苏威倒是平静得很,恭身退回队列,似乎结果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那王谊却是不禁打了个寒颤,抖着手抚了抚额前的虚汗,暗自庆幸躲过一劫,战战兢兢地退了回去。
“既然说到功臣——何为功臣?”杨坚再次开口,同时一首握拳狠砸案几,“咣”地一声震彻在殿中,直插、进堂下每个臣子的心脏。朝堂中陷入一片死寂,一时间百官噤声,无人敢言。杨坚眯了眯眼,氤氲之色爬满了他素日里和善的脸,扫视着殿下一众臣子,冷冷道:“没人回答?那朕来告诉你们,所谓功臣必是始终于国于朕尽忠之人,而不是仗着自己曾经立下一点小功就可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陛下息怒!”殿中官员齐齐下跪叩首,人人胆战心惊,不知皇帝话中所指何人。
杨坚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他居高临下,阴冷地吐出一句:“沛国公郑译,给朕站出来!其他人都起来吧。”
听到皇帝在震怒之下点了自己的名字,郑译惊得脸色煞白,好像一道晴天惊雷,猛地炸在了他的头顶。仓皇之下,郑译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一路匍匐跪爬到大殿最前。
“沛国公,你可知罪?”杨坚瞪着郑译,厉声严色地斥问道。
“臣有罪,有罪!”郑译一脸惊骇惶恐,改朝换代后他依然顶着沛国公的名号,但在朝中毫无作为,也不求位极人臣。素日里倒是过得安乐舒逸,风气略有浮夸,干了几件不检点的事,也不知是哪里触怒了天颜。
“抬起头来看着朕,告诉大家你何罪之有?”杨坚话音震震,回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更显震耳。
“臣……臣在……一直以来,未……”郑译哆嗦着抬起头,只感觉浑身发僵,仿佛肝胆俱裂。脸上的肌肉更是紧紧绷在一起,使得那一张嘴结结巴巴说不清话,心里也着实想不到该招认何罪。
这时,杨坚倏地起身走下御座,广袖一甩,负手于案前来回踱步。他居高临下,也不再让郑译出声,脸色阴骘得如一潭恹恹死水,直接讽道:“朕听闻你请了一班道士常住府上,日日开坛做法,大搞厌蛊左道,弄得里里外外是乌烟瘴气,人心惑惑。”说到这里,杨坚沉沉地吸了口气,停下脚步立于高台正中的台阶前,转目将视线直直打在郑译身上,恨恨地吐出一句:“沛国公啊沛国公,朕不曾负公,而你如此行径却是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