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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接到杨坚任命后立即启程赴任的韦孝宽,经这几日奔波现下已行至朝歌。傍晚时分城门大开,韦孝宽骑着一匹高扬长颈、形貌健硕的红鬃骏马,稳健前行。虽然马上的将军已年过古稀,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能看出多年征战的印记,但硬朗的身板,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衬得他威风丝毫不逊昔年。
残阳西斜,许是天色将黑抑或有意将人群疏离,城门附近竟无一个闲杂人等,晚霞凝辉将城门楼镀了层淡淡的金光,温润祥和。策马走在最前的韦孝宽从这表面宁静的朝歌城中隐隐嗅到了一股杀气凝结的腥味儿。这座城池如同一只狡诡的猛虎,此时他已经被其吞进腹中,若不绝地反击,自己的结局便是被暴兽慢慢消化殆尽。踏入城门那一刹那,韦孝宽下意识攥住腰间的青铁佩剑,谨慎地观察那些久候在城门口准备接待他的当地官员。何时拔剑,剖开虎腹,突出重围?他决心静候时机。
韦孝宽认出为首之人是尉迟迥手下的大都督贺兰贵,此时那人已经快步朝他走来。韦孝宽不再多想,也驾马迎上。简单的寒暄后,贺兰贵为韦孝宽等人安排了住所,当晚又隆重地为其接风洗尘。
韦孝宽换了身便装入席,卸下盔甲的他满头花白银丝闪闪耀目。毕竟是年逾七旬的老者,虽然老将军清瘦的身躯依然直挺,但终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袭,这样一看气场略减。席间他客气地向贺兰贵敬酒,举杯道:“没想到蜀国公招待如此周到,还特意指派都督来为老夫洗尘,真是愧不敢当。”
贺兰贵神色略有紧张,连连摆手,恭敬地回:“郧国公谦虚了。当年玉璧之战我军坚守孤城以少胜多,世人皆知是郧公你的功劳。还有郧公曾经上书给武帝的三策,那可是我大周成功平齐的首功啊!”
韦孝宽满面荣光大笑着尽饮一盏,同时眯着眼暗自窥视贺兰贵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情节。饮毕,他伸手以袖揩拭嘴角,话里依然透着谦逊:“大都督过奖了。我已年过古稀,不复当年之勇了!”
筵席的主角二人心中各怀鬼胎,贺兰贵也在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老人。可惜他到底是年轻,举止中隐隐含着些许不自然。此人浑然不知这一切早已被韦孝宽所查,仍然满是笑颜地继续奉承:“岂会!我看郧公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壮心不已啊!”
心里有了答案后,韦孝宽也不再谦让,起杯执酒相敬,而后巧妙又随意地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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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后韦孝宽佯装意犹未尽,强拉着贺兰贵去小室里陪他继续对饮,实则是想探一探他的口风。贺兰贵摸不清虚实,但心里盘算这个老头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就没有推脱,客客气气地随他而去。
二人都是武将,酒量皆不差。韦孝宽直接命人送上整坛美酒,他席地而坐,抱坛而饮。酒过三巡后,贺兰贵经不住韦孝宽的旁敲侧击,一时兴起毫无顾忌地说:“刺史叱列长文已经到任,蜀国公现在是日夜期盼郧公你能快些赴任完成交接,这样他就可以尽快赴京为先帝送葬。”
“哦?”韦孝宽心里一紧,只是这刹那的沉吟当即烟消云散。他面上眉目舒展,透着一个睿智老者的慈祥,开怀调侃:“蜀国公对我将去相州接替他一事没有怨言吧?”
贺兰贵此时已醉意上头,完全失了警惕,将蜀国公的一切交代皆置之脑后。他急于立功,恨不得立刻将韦孝宽送到尉迟迥手上,虚情假意地解释道:“没有,没有!蜀国公对老将军你是钦佩不已啊,甚至不止一次对将军赞赏有加,说你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我大周第一名将!他得知圣上派你去相州后,更想着能快些见到将军,好与你月下对酌,畅谈古今呢!”说到这里贺兰贵咽了下口水,他说得天花乱坠却见韦孝宽一直是面无表情地聆听,突然察觉自己的言语似乎有不妥之处,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韦孝宽客气了几句,也不再深说,又开了一坛佳酿,将浓浆痛快地灌下了肚。烛影微摇,屋子里的气氛凝成一脉欲说还休的静肃。在韦孝宽威严气场的震慑下,他越是不语,贺兰贵心中就越是七上八下。封闭小室中燥热的气息暗涌,汗水顺着贺兰贵宽厚的脊梁一层层浸透了衣衫,他眼神闪烁不定,更显心虚。天罗地网已经布下,该如何诱敌深入?
贺兰贵咬紧牙关苦思,脑海中突然来了灵光。他强忍自满的笑意,深深叹了口气,故作真诚地交心道:“老将军啊,我们都是自己人,在这里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啊,蜀国公如今年事已高,这些年他老人家的身体也是大不如从前了,很多公务根本不能完全亲力亲为,他可是早就盼着能回到京城过些清静的生活,每日含饴弄孙,不问政事,颐养天年。我们这些做属下的,看着蜀国公依然为国劳心劳力,实在是于心不忍啊!”
韦孝宽轻轻点着头应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辛苦蜀国公了,身体有恙,还一直操劳国事。等我就任后一定上书当今皇上,请他好好褒奖蜀国公为国尽忠、鞠躬尽瘁!”一句话说完他再次沉吟,注视着对面壮汉酒后红润的脸,韦孝宽的神色有了转变,脸上扬起舒缓的微笑。
贺兰贵对他之前那段说辞自负满满,现下见此状况,更加认定韦孝宽对自己的话是深信不疑,于是急忙趁热打铁:“依我看今日老将军不如早些歇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赴相州,尽快了却蜀国公这一桩心事,让他可以返京。沿路的一切我已经为你安排妥当,料想蜀国公那边也定是备足了美酒佳肴候着老将军呢!”
“好,好……”韦孝宽连声答应。他举坛朝贺兰贵示意,下一刻两人相视而笑,猛地干尽手中的小坛美酒。
这晚都督贺兰贵喝得酩酊大醉,二更时分神智已是不清不楚,迷迷糊糊地被两个下人架出了小室。老将韦孝宽足足喝了四五坛,他年迈的身体也不敌酒劲的强猛,但好在这不是战场上的烈酒,老人还有一丝神智尚存。
韦孝宽在赴宴前已悄悄吩咐自己的心腹备下醒酒浓茶,回到房间后他立即喝茶解酒。头脑略感清醒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床沿边琢磨,迟迟不肯就寝。韦孝宽断定,那盘踞相州的尉迟迥因杨尚希逃跑之事,一定会有所防范。此时贺兰贵虽然客客气气,但他酒后失言,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引到相州。如果那边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此次赴任无疑是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让人瓮中捉鳖。
人心,比这墨色的暗夜更加深沉诡谧。那尉迟迥与他一样,在沙场血拼多年,累累战功加身。这场高手间的过招,谁先走错一步,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韦孝宽想起昔日自己连年征战的光辉岁月,不由惊觉,如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甚是令人恐慌。背后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杀手,自己随时都可能突然毙命,却不知死于何因。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难以言表的畏惧,但是他并不后悔走上这条路,身为一个将军,能为国捐躯,是自己无尚的荣耀。
朦胧间一缕晨光透过明窗倾洒在屋内,韦孝宽一夜无眠,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直到暖阳晃眼,他才回过神来。不再继续多想,韦孝宽将沾满酒气的衣裳尽数换去,提起那把伴随他一生的宝剑走出卧房。晨起练武,这是他几十年来风雨无阻的一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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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贺兰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缓缓醒来,他慵懒地打着哈欠,脑袋里仍是一片僵白。但是公事在身,他不得不浑浑噩噩地起床梳洗。贺兰贵随口问了下替他更衣的跟班小卒现下何时,没想到已过巳时。他两眼瞪得溜圆,一气之下抬起腿猛地将那名小卒踢翻,心里却是暗自懊恼自己酒醉误事,慌忙将一身行装打点妥当后,他大步流星地往韦孝宽的房间赶去。一路上他惴惴不安,说不出来由地,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兆。
火急火燎地赶到韦孝宽卧房门外,贺兰贵看见只有一名军士守在门口,这条走廊里安静得出奇,他心中的忐忑更深了一层。
守门的年轻军士坚决地将贺兰贵拦下:“大都督,郧国公宿醉未醒。烦请都督暂时不要打扰老将军休息,等将军起身后,末将立刻差人去请都督。”
贺兰贵听了这话,心知大事不妙。韦孝宽必定是识破了蜀国公的计谋,故意在此拖延时间。想到这里,贺兰贵心急如焚,下一刻也不顾军士阻拦,气冲冲地想要踹门闯进内室,嘴上高喝道:“你小子给我滚开,本都督要见韦将军!”
尽忠职守的军士见到贺兰贵如此架势并没有畏惧,直接拔出剑与其刀刃相见,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正义高亢:“既然大都督一意孤行,那末将不得不多有得罪了!”
贺兰贵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也不甘示弱地抽出大刀,振臂呼道:“就让我来收拾一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刀光剑影间肃杀游离,二人正欲交战,此时屋内徐徐地传出低沉虚弱的声音:“刘副尉,你……不……不得无礼,还是……请……请大都督……进来吧。”
贺兰贵听到韦孝宽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怔,那张粗犷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刘副尉得令后立即收剑,恭恭敬敬地向贺兰贵弯腰行礼,一举一动干练有素:“贺兰都督,末将多有得罪,请勿见怪,里面有请。”
贺兰贵嘴里不停地嘀咕咒骂着,趾高气昂地斜眼狠瞪了下刘副尉,然后肆无忌惮地推门进屋。走到韦孝宽床前,愣眼一看之下贺兰贵惊得是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面前的韦孝宽仰卧在床,神色慎人,他脸上的颜色沉沉泛黄,暗沉的肌肤勾勒出的每一条皱纹都深深下陷,更显岁月苍苍,满头花白的长发暗淡无光,一丝一丝耷拉在肩膀上,蓬松散乱。
韦孝宽仿佛在一夜之间迅速苍老,他看到贺兰贵很是激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要坐起来跟贺兰贵说话。但他奋力试了两次,手臂撑在床上想要爬起,无奈都只是微微挪了挪,便再也没有一丝活动的气力。
一时之间贺兰贵不知如何是好,被逼到进退两难之境。韦孝宽休息了一会儿总算缓了口气,他先开了口,有气无力地说:“大都督呀,老夫……老夫真是年迈不胜酒力。昨夜,与……与都督把酒言欢,一时兴起……不由多喝了几坛……没想到……今……今晨……痼疾复发,现下我……我这个状况……实在……不能……赶路,老夫……老夫对不住蜀国公啊……没能让他……早些……早些回京,自己却……先……倒下了……倒下了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短短几句话他说得很是吃力,说说停停,到最后益发激动之下,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兰贵无可奈何,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去,突然灵机一动,想试他一试,脸上突现悲伤之情,自责道:“老将军啊,都是我不好!昨晚喝得痛快,竟忘了将军已经年过古稀,没有让你节制着喝!你我交浅言深,开怀畅饮,难免多喝了些,就连我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子也是刚刚睡醒,更何况将军你都这把年纪了,难免酒后伤身啊!不过将军不要忧心,我一定会请朝歌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医治,等老将军你身子见好些,我们再继续赶路……”
不等贺兰贵说完,韦孝宽突然痛苦地哼哼了两下,这声呻、吟好像具有强劲的穿透力,直直扎在贺兰贵心头。他看出韦孝宽好像是躺得不舒服想要翻身,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贺兰贵瘪着嘴,极不情愿地上前搭了下手,小心翼翼地帮韦孝宽换了个姿势。
床榻上的韦孝宽尴尬地点了点头,他的神情僵硬,让人看得毛骨悚然。下一刻这位老人的眼眶竟一下湿润了,“大都督啊……老夫没用啊……我、我……旧疾缠身……昨晚,不过……多饮了些……现在是……头疼欲裂啊!要不是这……这痛起来如排山倒海……如天旋地转……已经……下不了床了,老夫……一定……今天就赶赴相州啊!虽然……现在……我这个状况,但是……老夫最多就……在此……滞留三日!最多……就三日啊!不然……一旦误了……误了交接的日子,蜀国公他……无法赴京……这个罪过……罪就大了!三天后……如果……我还不好……你们……你们就是抬……就是抬……也要把老夫给抬到相州啊!”
贺兰贵见韦孝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意思逼迫他立刻赶赴相州。再者觉得这老头的气色也着实不像装病,方才替他翻身时有意触及他的身体,只感周身冰凉,竟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贺兰贵不想再浪费时间,最后说了一句:“老将军你在这好生休养,屋里可不能像现在这样无人照顾,我这就去派人过来。还有既然今日不能赶路,我也得尽快回去向蜀国公复命,不然让他们干等着就是我的过失了。”
韦孝宽不再吱声,无言地表示默认,缓缓呼了口气,闭目养神。贺兰贵垂头低脑,懊丧地走出这间卧室,过了门口后他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对顶撞了他的刘副尉,还是卧病在床的韦孝宽。
屋内,听到贺兰贵走出房间的关门声,韦孝宽如释重负。他轻轻地翻了下身,又理了理胸前杂乱的头发。下一刻,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军却在忽然间毫无预兆地猛咳起来,这一阵咳嗽来得急促而剧烈,良久后才渐渐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