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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立在她身后,细看两眼,竟不似什么大事,便转身回房,不一会儿便与黛玉取了一件纱衫披上,皱眉道:“如今越发风寒露重的,姑娘仔细吹了风。”
“偏你仔细,我不过站一站罢了,还能如何。倒不知那里又闹出什么来。”黛玉心知怡红院那里丫鬟婆子一堆,若说吵嚷小事整日里是少不得的,若说大事却不至于。可夜里如此吵嚷,往日也不多见,便不由驻足细看两眼:“再嚷下去,怕是老太太、太太并凤姐姐那里都要知道了。”
正如她所言,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外头便有一行举着灯笼的人过去。
瞧着人来了,怡红院那头声响渐消,黛玉又瞧了两眼,方一手拢着纱衫,令闭了窗牖,道:“回去睡罢,再有什么事,想明日总也知道了。”可不是,翌日清晨且不须旁人,小娥便从外头进来,一面捧着插戴用的鲜花,一面口里道:“姑娘,昨儿宝二爷房里头很是闹了一场哩。”
黛玉原是在梳妆,听了这话,便偏头看她:“又是什么缘故?”
“昨儿二爷玩了一日,晚上倒想起功课来,必要做了。这不,那里便多点了好些烛火。人一多,又睡得迟了些,也不知哪个将窗边一个烛台推倒,一时没理会,竟就烧将了起来。”小娥比着手指,一样样说来:“所幸人多着,便惊慌一场,到底将火扑了下去。只后头说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又都不是省事儿的,越发吵嚷起来。又有婆子怕事,忙出去告诉了。两头一凑,可不将管事娘子招了来。”
听是这么个缘故,黛玉心底一点儿担忧也皆尽放下:“原也是小事,值不得什么,只闹了这一场,终归要惊动老太太的。”
小娥忙道:“可不是,当时夜深了,也不敢惊动了太太、老太太,这会儿可都尽数报上去了。”
“既如此,怕是后头饭也不能好生吃了,姑娘竟还是先用一点子罢。”紫鹃在旁听了,忙吩咐小丫头将先头备下的金粟米粥端来,自己则挑了两样簪子与黛玉瞧:“姑娘瞧瞧,这两根簪子可还使得?”
黛玉低头一看,却是旧日林如海与她的玉簪儿,心里一动,便生了几分怠懒之意,口里应承了,待得用了小半盏粥,梳洗后往贾母处去。
那屋子里正寂静无声,独一个贾母满脸怒色,口里嗔怪不休。不为旁个,就是昨日宝玉屋子里的事:“旧日我说袭人是个好的,做事儿周全,不想到了宝玉那里,竟也变了。”
边上王夫人听了,面上心里不显,心里却也暗想这袭人虽则贤良,到底年轻,不过抬了一抬,做事儿竟也疏忽起来。倒是一边立着的凤姐儿笑着道:“老太太不必担心,只是一时疏忽,并不曾酿成祸事,后晌好生将他屋子里管束管束,倒还罢了。只宝兄弟原还小,又是家里读书的,一概世上的事儿并不曾经历,这一夜过去,未必能醒过神来。等一阵子好不容易过来,又见您老人家这儿肃着脸,越发说不出甚个话来了。”
“照你说,竟还是我的不是了!”贾母原是发作了一回,再听这话,也不由和缓下来,又见黛玉并探春、惜春等俱在一边站着,忙唤她们过来坐下,又嗔凤姐:“我原老了,一时不妨没瞧见,怎么你也不提个醒,没得吓着你妹妹们。”口里说着,又让摆饭,又吩咐与宝玉预备诸般汤羹小菜,一叠声叮嘱必要好的他素日爱的。
王夫人见着,心里一松,方开口道:“老太太放心,原我过去看了,如今已是大好了,只昨儿睡不足,也不敢叫他。今儿便让他略松一松,中午必是过来的。”
听是如此,又有凤姐等凑趣,贾母方松一松手,只还将鸳鸯派过去,必要妥当:“你去瞧瞧,有什么不好的,只管告诉我,待明儿他那屋子,必要紧一紧规矩了。”
一时鸳鸯去了,便再无旁话。
黛玉在旁坐着瞧了,心里就生出几分酸涩来。倒不是为了旁个,只因头前的玉簪一件做了引子,如今贾母等那般关切宝玉,她想着父母长辈的好处,不免越发思念父亲林如海,连着眼角都微微发酸起来。可一则在人前,二则过不得几日,便是贾母寿辰,又有宝玉的事,她一丝儿声响都不愿显出来,不过安静不语罢了。
可在贾母屋子里还罢了,一时回去了,黛玉不免又垂泪一回。紫鹃瞧着也是无法,只得寻出事来:“姑娘不是说今儿要与顾姑娘回信的?怎么就忘了。”
听到这件事,黛玉又想着春纤旧日言语并今番的喜事,方略略好转,只将头前的书信又细瞧一回,便令备下纸笔来。不想这方磨好了墨汁儿,外头就有报信的,倒是探春、惜春、宝钗、宝琴、湘云五人来了。她便搁下笔,又要将书信收起。
却是湘云素日爽直,又惯熟了的,不等黛玉开口请,就一径掀起帘子到了里头,正巧见着了那信儿:“林姐姐,这是谁送来的信?”说话间,众姐妹皆尽到了里头,听了湘云的话,便都看向黛玉。
黛玉一手将信放回匣子里,一面笑着道:“原是茜丫头使人送来的信,我正闲着,便要回一封,不想你们便来了。”湘云听了一怔,想了半晌才知道这说的是顾茜,便道:“她既家去了,怎你们还书信往来不绝了?”
听得这话,黛玉冷笑一声,正待说话,一边的宝钗眼瞅着不对,已是含笑道:“云妹妹,林姑娘自来与顾姑娘一处,打小的情分,哪里就能断了的。”这一声说罢,她又拉着湘云坐下:“再说,这原是好事儿,论说起来,竟也是一段缘法。”
有了这两句话,兼着紫鹃等亦是端茶过来,黛玉方不言语,只待请人安坐,又送上茶去,这事便可搁下。谁知探春吃了两口茶,又提了这件事:“林姐姐,既是顾姑娘送了信来,可有什么事不曾?”
黛玉看了她一眼,便道:“倒真有事儿,只是先惊后喜的,不免絮叨两句。”说着,她便将顾茂去岁中了探花,如今又得青眼,一径升了官一件事粗略道来。末了,她犹自感慨:“休说她家早前经历坎坷,如今一家子只剩下兄妹相依为命,便是旁人家,可不也要提心吊胆的?只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几句话落下,众人却皆尽无言。
倒不是真个都觉黛玉所言极精到,只各个心里都被勾起一丝念想罢了。湘云是孤女,宝琴如今亦是与兄长在京中相依为命,不免触动心肠。探春自来羡慕男人能堂堂正正闯荡的,又隐约觉出家族后继无人,不免生出几分艳羡。至如惜春,一时念及东府里的兄嫂,越发失了兴致。
然而,诸般人等也是一时的伤感,却都不如宝钗思量得深切。她头前便觉婚事无望,生出倦怠来。如今再听得连头前那个春纤的哥哥,竟也是这般出息,日后青云可期,不免一怔,复又生出许多复杂滋味来。只面上却不显出一份来,且还要笑着说些闲话儿。
黛玉原是个玲珑心肠,虽不知她们的来意,可现下细看两眼,便知自己言语冒昧,倒是勾得她们不安宁。由此,她就顺着宝钗的话说下去,岔开这话题。
待得此间完结,黛玉固然有几分疑惑,宝钗回去后,却几日不得好睡。莺儿等瞧见了,百般劝说不得,便使人传了消息与薛姨妈,自己则悄悄躲开来。
宝钗浑然不觉,照旧将一应事儿了结,便又静静在那里坐了半日,一丝儿动弹也无。薛姨妈顺道儿过来寻女儿说话,见她这么个模样,忙就将她揽了过来:“我的儿,这又是怎么了?好好儿的,你这是要揉碎了我的心肝哩!”
宝钗这才回过神来,正待说话,却又觉出自己面庞上一片湿意,方明白先前自己竟不知不觉滚了泪下来——如此境况,她还浑然不觉,可见先前心里的酸涩。想到此处,她自家越发觉得委屈,忽而就扑倒在薛姨妈怀里,哽咽着道:“妈妈,先前的话还是作罢吧,咱们离了姨妈家,竟自家去!”
“你这话哪里说得!”薛姨妈一听这话,便大吃一惊,忙将她推坐起来,细细盘问:“这好好儿的,怎又提这样的话!这一件可是千妥万妥,再合宜不过的好姻缘!”
“再好又如何?”宝钗原是沉静端方的性情,先前心灰意冷,又是极紧要的事,方牵动心肠。如今既是说开来,她便也渐渐冷静过来:“一则,老太太再不肯松口,连着林姑娘那两桩好姻缘都尽数拆散了,何况我们,越发要拖下去的,我们又能如何?二丫头且比我小哩!二来,府里富贵如今是尽有的,又有娘娘,又有祖宗的,旁人一时断然比不得。可论说日后,宝兄弟虽聪敏,于俗务举业上却极厌恶,又谈何日后?妈妈细想,原是他家先前还使了我们家的银子,这内囊都上来了,怕是不大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