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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件便是王夫人。
她前番受气,且在素日不甚看重的黛玉跟前又有家业衰败之羞回去便在无人处痛哭一回却又无个法子区处。一时忽想起邢夫人,自然恼恨不已:如今大房只得长生一个哥儿且又是侄女儿凤姐所出,她竟还能这般放肆无理。
又想家中如今只得宝玉、贾兰两个男丁。贾兰且小又有李纨这个母亲,并不中用。却是宝玉须得振作便比不得贾珠举业,也得有几分贾琏那般待客做事的做派才是。且他现今也渐渐大了总要与他说一门好亲,日后出门做事也是个成家立业的理儿。
如此这般想了几日王夫人便往去寻贾母细述此事。
不想才跨入屋中,她就听到里头一阵呜咽,寻去一看,竟是久未出门的尤氏。自从狱中出来,尤氏与惜春便自病了两三个月不曾出门。也是才十来日前尤氏病势渐消,又要与贾母请安。只贾母命她好生将养好了再来。也就这两日,尤氏方来晨昏问省只也不多言。
今日却不知什么缘故,她竟过来哭了。
王夫人心中疑惑,面上却还如往日那般,起头问了贾母好,又与尤氏叙了两句温寒,方问缘故。那尤氏哭得双目微红,正拿帕子拭泪,听得王夫人询问,便又粗略道了原委。
原来尤氏与惜春本自姑嫂,虽素日有些嫌隙,只亲缘所在,又有同处一狱的经历,她总要过去探望。惜春原便是冷僻之人,素厌东府污浊,今番东府倾覆,尤氏前来,她也比旧日亲和了一二分。姑嫂两个说了半晌话,尤氏又是世情上经历过的,便听出几分不对。后头她又寻惜春房中丫鬟探问。那些丫鬟多是东府出身,尤氏所问不过是惜春常日说话行事等小事儿,只做关心之意,便尽数道明。
尤氏方知道,前番柳家遣人说话,或送东西,言语大为怠慢,甚至有一二句不堪的。惜春本性聪敏,又经历磨难,如何瞧不出来,这是柳家有意悔婚,甚至还想着自己病重,若是气得一病不起,竟自去了才好。她倒要强,竟有几分心气,一日一日好起来,却也一日一日生出了些出家的念头。
“这孩子糊涂,这样的大事,怎么竟不与长辈说?”贾母且还不曾言语,王夫人已是气得面皮紫胀,恨声道:“柳家想要悔婚,那是做梦!”
贾母却只将捻着佛珠的手搁下,淡淡道:“那柳家如何做梦?他们拼着名声不要,必要重选一门好亲,我们又能如何?便这个不提,他柳家娶了四丫头,也不生儿育女,自糟践了,我们又能如何?四丫头心里明白,方生了那些个想头。”
说到这里,贾母口里也觉没了滋味,不觉沉沉一叹:家业无人支撑,总不过听凭欺负四个字罢了。四丫头原也是个伶俐的,明白这个道理,方干脆不言不语。想她小小年纪,哪来什么出家的想头?不过是自个想出的法子,怕是想到了妙玉,便要借着带发修行四个字,让柳家如愿,自己过两年再重择亲事。这样也免得那柳家狗急跳墙,生出些歹毒念头来。
那边尤氏也含泪道:“正是老太太的话,四姑娘还春红柳绿都来不及,哪里能想到出家两字?总是这一阵病了,那柳家又几番羞辱,她人聪明,又经历了大喜大悲,方起了这么个念想。如今要没个准话,她一时想岔了,岂不是我们的罪过?可那柳家又不是一回两回,想是铁了心肠,哪儿又能有好话?我悬了一日的心,总没了法子,方来讨老太太的主意我们家好好儿的姑娘,总不能听凭欺负了的!”
她说得有心,贾母并王夫人想着前番劫难,如今境况,也不觉都红了眼,一时竟沉默下来。好半日过去,贾母方叹道:“你说的在理,如今凭什么也没四丫头紧要。她身子也渐渐好了,过一会我亲过去瞧瞧,也探一探她的志向。她要心里耿耿于怀,咱们就暗中行事,总将这事拦下。要是她眼明心亮,自有了主意,我便索性将这事说开了,凭她自个选去!”
这一番话说得王夫人并尤氏都是一惊,呐呐问道:“老太太如何听凭她自个选去?素日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孩子选的理儿?纵有,她一个小小的人,又不曾见过甚么风雨,也见不得外男,又如何个选法?”
“如今我们家这等境况,原也是破落了,强撑着面皮,又有什么意思。我瞧着她们姐妹素日都是心中有数的,只个二丫头软和些罢了。四丫头她年纪不知外头的事,我岂能不知?只柳家这事,也是家中无能,竟坏了她的前程。现今她要不要舍了柳家,舍了后又择什么样的人家,也只合与她择取。”贾母絮絮道来,终究落了两滴老泪,道:“总与她一个想念罢了。”
王夫人与尤氏对视一眼,已是明白过来。贾母这是知道真个悔婚后,四丫头怕是要没个着落,方与她一个念想,总好撑着一口心气。知道了这个,两人也无话可说,只觉满心酸楚:自家怎么便落到这么个田地!
三人黯然神伤,一时无言以对,气氛便自沉寂起来。
好半日过去,王夫人固然将宝玉之事咽下,无心再提。就是尤氏回去,也瞧着窗外花红柳绿,心中懒懒无处言说。独有贾母,伤心一阵,后晌便往惜春处过去。
惜春正挽着头发,自取了一本金刚经翻着,听说贾母来,她忙要推被起身,却被贾母拦下:“好生躺着,仔细又吹了风。”说话间,自有丫鬟捧了茶碗来。鸳鸯与贾母安置坐下,又接过茶瞧了一眼,方送到贾母并惜春手边,自与旁个丫鬟皆尽退下。
惜春与贾母已是说了几句饮食闲话,见这般情景,心里便暗暗有了思量,不等询问,竟起头儿道:“老太太可是知道了柳家的事儿?也是我糊涂,昨儿嫂子过来,她原也有心,总能觉出几分来。”
贾母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你这孩子,说是年轻不知事,原也知情明理。要说明白两字,怎么这样的事,竟还瞒着长辈?那柳家起了那样下流不知礼的心,你既是知道了,怎么还一意忍着不说?咱们家如今虽是败了,终究还没破落,再没得听凭欺负的道理!”
惜春不由沉默下来,好半日才低声道:“这样的事,原没有我说话的理儿。只现今老太太问我,我也少不得一一回明了。那柳家打发来的婆子虽有些不堪,到底也就几句话的事,外头的礼数总还齐全,我纵要说开了,旁人如何信服?说不得倒瞧着我病了,说是病重多心,竟要显得咱们家无礼起来。因此,几番我都不言不语,只瞧着他们柳家如何,方好行事。二来,家里境况已是多不如往日,又无支撑门户的,虽有二哥哥在,到底年轻,如何能跟柳家父子兄弟计较?何况齐大非偶,原是情理之中的事,倒不如由他悔婚了,省得再搅得阖家不安,长辈受累。”
说到这里,惜春略略顿了顿,方抬头展眉,目光澄澈如水,凛凛生寒:“再说,这样不堪的人家,我也不愿委身!”
这一句话虽大离贤良两字,可想到如今境况,贾母竟大觉安慰,因拉着她的手,又喜又叹,连声道:“素日里我虽不说,心里却知道,你们姐妹素日都是极好的。如今家里事多,越发应了我的心,也就你们姐妹齐整!你有这么个心,我也索性道明那柳家行事不堪,原不能匹配。你要舍了也罢,只他家想要悔婚,便要背起那么个名儿!没得你好好儿的女孩儿,竟还要做个垫脚石的理儿!日后你自家婚姻要什么样的,也不须害臊,只管大方说了,我们长辈虽不中用,总还有你那些姐妹,便千万里也总与你挑个可心如意的。只那什么出家的心思,断断不能再想!”
惜春不觉怔住,半日方呐呐唤了一声老太太。
贾母早已挪过去,伸手搂住了她,叹道:“你只管放心,咱们家虽不如往日,总还能护住你们的。”一时祖孙皆尽沉默,好半日过去,方将这话按下不提,又絮絮说了些闲话。
贾母方自回去,又与王夫人等商议一回,下帖子将黛玉等人请来,共商柳家之事。黛玉等人闻说柳家有意悔婚,皆有恼意,又知惜春心意,思及旧日情谊,都十分叹惋,且从贾母心意,问责柳家。
谁知那柳家闻说此事,下晌那一等子柳芳便携子登门致歉,道是绝无悔婚之意,原是家下人等无礼,已是撵走,虽对着宝玉这样的小辈,亦是十分陈情,迥然又是另一幅模样。贾母等人见状,皆十分纳罕。翌日,那徐夫人亲自登门,也是赔礼赔罪,话里话外特特说了好几句。
贾母等人方瞧出几分意思:那柳芳父子并无悔婚之情,倒是这徐夫人,心系长子前程,不免在心腹婆子等跟前显出几分悔婚之情。那些个下人又自作主张,方有了今日风波。
知道是这么个缘故,贾母等人便有几分斟酌。那柳家也明白事理,几番陈词十分妥帖,且又重提结亲之日。就是惜春处,也悄悄送了一封书信,却是那柳润亲笔所书,言辞既恳切,又极妥帖。
惜春几番细看,一时竟有些无处言说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