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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满心愁绪说不出,又不忍违抗母亲的意思,只得坐在一隅,只手捧颊遥遥望着窗外天光。
莺儿等人早在外头听到了声响,心知必有些事故,一发蹑手蹑脚不敢言语。人声既无,一屋子便只剩下萧索清冷之意。宝钗回头见着如此光景,虽是最明白不过的人,这会儿也不觉触动心肠,偏过脸去轻轻叹息一声。这叹息声似清风又似悲鸣,徐徐消散,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一般。
王夫人这里却正自沸沸扬扬。
那薛姨妈寻过去,不等丫鬟婆子下去,她便已是红了眼圈儿,带着哭音道:“姐姐,如今我这儿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王夫人原不知道今日情势,只说还是往日那般,便劝道:“这又有什么法子,只慢慢回转便是。想那东平郡王也不过一时之气,哪儿就能为个奶妈,竟就结下深仇大恨的?”
话音未落,薛姨妈已是哽咽难止,哭道:“甚么一时之气?原是他穆家存心算计,定要宝丫头代他家女儿和亲,好将儿子换回来!”她这两句话,唬得王夫人差点儿砸了茶盏,霍然起身道:“甚么!竟有这样的事!”
薛姨妈便将各种内情一一道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听着首尾相连,竟都是在情在理,不觉面上一阵青白交加,又重重跌坐回去:“若真是如此,怕这事绝难善了。不行,这事儿必要说与哥哥、老爷。他穆家虽是郡王府上,我们也绝不能听凭欺负了去!”
然而,王子腾、贾政等人闻说,却也无法可设。
毕竟薛蟠性命已是握在穆家手上,便是鱼死网破,原也是得不偿失的事。又有穆家现今已是逼到跟前来,一日两日的折腾薛蟠。再要拖延下来,唯恐他就是保住性命出狱,也损了筋骨寿数。可真要忍了,众人又实在心气难平。又有王夫人、薛姨妈,素日里爱宝钗如珍宝,如何舍得?
旁的不提,王夫人且还往宫中走了一回,满心盼着元春已是好转,许是她从中说和,到底让那穆家有些忌讳。然而一入宫中见了元春,她自家先慌乱起来:“娘娘怎么越发瘦了?”
元春满面病容,气息奄奄,却还有些精神,不消抱琴言语,自家摆了摆手道:“原我头前伤心过度,略好了一点,偏又染了时气,竟又有些烧起来。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儿就能立时好了的?母亲只管放心,现今我已是慢慢好转了的。”
王夫人见她如此,原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咽下,只一心好好儿劝慰不提。待回去说与薛姨妈,姐妹两人商议了半日,皆无法再设。
倒是宝钗最是明白灵透,虽是事关一生之荣辱悲喜,她却依旧能痛下决断。不等旁人言语,她自个儿先去王夫人处哭求,请她劝慰母亲,又与穆家商议,好使自己代为和亲后,哥哥薛蟠再无半点后顾之患:“到底是落了案底的。若是旁人再要生事,彼时又要被辖制了去。”
王夫人见她如此懂事,不由也搂着她痛哭一场。最终却也在她劝说之下,又一道说与薛姨妈。后头众人如何悲痛伤心,暂且不提。倒是东平郡王穆家那里,听说薛家果然肯了,便使了十分气力,先把大夫送去牢狱诊治,好生照料薛蟠,后头又应允带宝钗上书之后,必将此事完结。
宝钗虽知如此被人辖制已是难免,到底心中难平,必得了那奶妈之子的卖身契,方松口与穆家做了义女,又上书求为和亲。穆家则将县主旧日所攒下的嫁妆并金银等物皆细细备下,一准将宝钗发嫁。朝中虽有所觉,然而穆家却是使了十分气力,不说联络各处说情,又与圣上放了些军权,又应诺一应嫁妆等物皆有自家出,终究将此事办成。
圣上应诺之后,穆家立时打发人往衙门处置,不出一日光景,便将薛蟠放出。
那薛蟠闻说前因后果,原是牢狱里受了许多苦楚,这会儿也凭空生出一股气力,抓起个劳什子便往外头奔去:“那穆家欺人太甚!我必要讨个说法!”薛姨妈这几日已是双目哭得红肿,嗓子嘶哑,见他这样,慌得忙说不出话来,自个儿扑上去哭道:“你这孽障还要生多少事?”
宝钗心里酸痛不已,却也忙拉着薛蟠,含泪道:“哥哥真若想我过得好,日后万事多思量少生事,安生孝敬母亲才是。不然,纵我去了,后头也要时时记挂。”
被这母女两人一把拉住,那薛蟠一则不敢推搡,二来也实在受苦不浅,不过凭着一口气,并无十分气力,当即也被拉住了。他瞧着母亲妹妹满面悲苦,双目红肿,心里难受至极,却偏没个法子,恨恨跺了跺脚方撒了手里拿着的物件儿:“我原动了手,要打要罚要杀要剐听凭他们做去,何苦将妹妹拖进来填坑?”
然而他再要闹腾,那边圣上旨意已下,又能如何?竟也只能打点起来。倒是那穆家也知道自家行事霸道偏狭,一应东西都挑了顶尖儿的来,连着打发过来的人也十分殷切,又有婆子丫鬟日夜守在门口,唯恐有个三长两短的。
宝钗皆看在眼中,却一句不曾言语。倒是薛姨妈、薛蟠心中恼恨,着实发作了几个。然而穆家却立时遣人过来,重换了人:“只消姑娘舒心,便是一日换两回,也是使得的。”
薛家便再无法子,又有薛蟠自小到大皆是娇生惯养,并不曾受苦。待得回来,又生生气恼了几日,不免勾起头前,两处交加并又病了。
那薛姨妈一面打点女儿,一面又照料儿子,十分辛苦,又心中难受,不过三两日光景,便瘦得衣裳宽了两寸。宝钗看在眼里,心里也是酸涩难言,忙帮着做事儿。薛姨妈百般推拒,她却并不应允:“妈固然是想我能安安静静享几日太平日子。可我也想着多瞧瞧妈并哥哥——这往后,还不知能不能见着了。”
薛姨妈听得这话,不免又是搂着她痛哭一场,却也不再拦阻,只夜里翻来覆去,着实煎熬。而此时,黛玉、湘云等人也是知道薛家之事,因头前唯恐登门添乱,不敢惊动了。待听说已是渐渐安静了些,几人方约好往薛家下了帖子。恰此时,甄英莲闻说内里事情,亦是托黛玉从中转圜,一道前去:“姑娘素日待我极好,如今她遭难,我总也要尽一点子心。”
黛玉使人送了消息,见宝钗应允,方将英莲一道带去。
彼时姐妹重聚,若是往日里早已是一片嬉笑顽恼,这会儿却都安安静静,一声儿也无。临了临了,也不知谁忽而抽噎一声,大家便都泪如滚珠,呜咽起来。宝钗见她们如此,又想着日后远嫁异域,如昭君出塞,再无归来之日,也不觉红了眼圈儿,双泪滾将下来,却还十分端庄地劝道:“原这也是我的命数罢了。何必难过?”
英莲与她朝夕相处过一阵,又深知生离死别之情,听得这话不由触动心肠,哭道:“姑娘,姑娘这般和善,我便不信这是你的命!”哭了这一句,她瞧着宝钗泪流两颊,又呜咽起来:“真要似昭君那般,甚个时候还能见一面?”
有了这两句话,众人再忍不得,皆是泪如雨下。
好半日过去,方彼此略略好了些儿。此时探春远在边塞,倒是黛玉精细,虽说心中缠绵难尽,竟还能开口问一句:“当真再无转圜之理了?那穆家使你代为和亲,圣上、朝臣竟无一人言语?就是那穆家,也无人抵触?”
宝钗听她这般问来,微微一怔,方幽幽道:“那穆家原在军中颇有权势,现今已是释了五分,又将一应东西皆出自家,只将我做个李代桃僵,那北狄不知就里,自然无话可说。至如朝中,得了这么些益处,难道这一条竟也不肯应允?现今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了!”
屋子里顿时一静。
好半日过去,湘云、迎春、惜春、黛玉并英莲等方又陪着哭了一场,方才散了。后头众人却少不得时时打发人送些东西,又询问宝钗有何需要,复与她寻来。如此种种,暂且不提。倒是宝玉听说姐妹皆来了,忙又赶来,只见着屋中再无旁人,宝钗形容憔悴。他自家又说不得什么话,竟也不过如众女一般陪着哭了一场。
宝钗见他如此,心中又酸又痛,反劝道:“宝兄弟,如今你可是知道了。这世道便是如此,一家子没个依仗,不过听凭欺负了去。旧日我劝你留心经济仕途,原也是这般心思。”宝玉听说,抬头望了过去,见她双目虽是红肿,却依旧往日端庄娴雅模样儿,一丝儿格儿也不曾错了。
双目对视之时,两人心中皆有所想,却都不知如何言语,竟只能静静对视而已。
然而,再多舍不得,再多心心念念,那穆家唯恐日久生变,不过十余日便将一应打点妥当。宝钗便也要启程远嫁。当日,众人皆来相送,她一身大红洒金,对着众人遥遥一拜,便自出门去。
只余下身后一片呜咽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