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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黛玉醒来,春纤忙收拾了心思,且打起帘子进到里屋,就见着那纱帐子里且露出两三根葱管似的芊芊细指,连着上面的银钩并香囊都微微有些摇晃,又有一声极轻极软的呻吟,配着那袅袅升起的香雾,越发透出几分慵懒来。
“姑娘醒了。”春纤虽是女子,见着这般情状,竟也脸颊微微一红,半晌才是轻声道了一句,且自走到近前来,将那帐子用银钩勾住,又瞧着黛玉形容:却是目泛秋水,面泛桃花,几缕青丝缠绵而下,丝丝缕缕,越发衬出一段风流态度来。
黛玉双目似睁非睁,稍有朦胧之意,听得春纤之话,方才慢启秋波,且微微一笑,在她的搀扶之下支起身子,慢慢地问道:“我可睡了多久?倒是觉得骨头且有些发酸,想来是睡得久了。”
“姑娘比平日里多睡了一些子,倒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想来是旧日都是小半个时辰的,今番倦了,略略多睡了些,便有些不同。”春纤忙与黛玉收拾起来,一边早有雪雁领着两个小丫头,且将热水巾怕等物捧着,又取来紫鹃预备下的一身衣衫,不多时便都齐全起来。
黛玉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见着自己原着了一件银红撒花纱衫,头上又戴了三四根鎏金的如意云簪,且都嵌着一枚指头大小的红宝石,春纤还又取了一支鎏金小凤钗,亦是嵌着红宝石的,不免有些不自在,道:“这衣衫也罢了,到底已是出了孝,又是团聚。可要还戴着这些个……”
“姑娘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可到底是团圆了,不如便这样,可好?”春纤便明了过来,略一思量,且将那如意云簪取下,那凤钗却是依旧簪着,口中慢慢着道。黛玉也知道这般却是情理,便轻声叹了一口气,眼圈儿微微有些泛红,却没再说什么。
就在此时,外头略有些响动,却是紫鹃回来了。她见着黛玉已是梳妆妥当,便到一侧到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身侧,含笑道:“姑娘起来了,且先吃一口茶。方才老爷唤我过去,问了半日姑娘的事,还令春纤这丫头也过去一回呢。”
黛玉听得这话,心中一阵温暖,又见紫鹃笑吟吟着,目光柔和,素来又是那般温柔可亲的,想来她也不曾说什么话让父亲担忧,便也不再多问,只笑着看向春纤,道:“既父亲唤你过去,你便去一趟。可得仔细回话,莫要让父亲生了担忧。”
春纤应了一声,亦是道:“我明白,姑娘莫要担心。只这会儿起身,虽腹中不饥,也得略略尽一点子汤羹,且养养精神呢。我先前已是请王嬷嬷过去说一声儿了,想来过会儿便得的,姑娘可得略用一点子,也是我们的心了。”
这话说得绵软,黛玉亦是养成了习惯的,且到底回到家中,林如海又是病愈,却是去了七八分忧愁的,当即略一点头应承下来。又有紫鹃在侧,听得这话抿嘴一笑,且道:“放心,且有我在呢。”
如此,春纤便退到外头,随着外面后者的一个婆子,缓缓到了林如海所在的内书房外。外头候着的一个小丫头见着了,忙与里面通知,不多时,林如海便令春纤入内。
小丫头打起帘子,春纤忙谢了一声,就自垂头跨入屋子里,才一进去,便觉得一种淡而隽永的笔墨书香扑面而来。她抬头一看,便见着对面靠墙摆着五六个书架,内里满满的都是书册,正中又有一张大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小半还堆着小山似的书册。林如海正是坐在大案之后,他虽已是年近半百,发须微白,却依旧一派儒雅,风度翩翩,竟不让等闲少年郎,可见当年风姿气度,堪配探花郎之名。
春纤心中掠过这么一番感慨,行止却半分不失,只垂首深深一礼,而后不紧不慢,轻声道了一句万福。林如海见着她年岁尚小,却有如此行止言谈,落落大方且极周正,不免多瞧了她两眼,心中轻叹:当年玉儿身边也有几个丫头且看得过去的,不想两个年岁渐大求了赎身,另外一个却是病故,拖累的另几个大的小的都病了,只得匆匆择了一个雪雁,又有奶娘一道陪着黛玉去了。今番回来,自己细细看来,那雪雁并奶娘虽有忠心,却是最省心不过的,竟不得用,倒是这岳母与的两个丫头,瞧着都有几分玲珑剔透。只是不知道,她们心中到底哪个才是主子了……
心内想着,林如海又细细着实瞧了春纤两眼,见着她眉如远山眼如水,面如桃花唇含笑,一件淡青纱衫,下面系着秋香色纱裙,虽是言行有度,恭恭敬敬的,却越发衬出一番粲然的明媚来,竟与旁个不同。
春纤见着林如海半日不曾言语,不免有些诧异,但她心内已打定了主意,又是有过经历的,越发气定神闲,竟只垂手站着,微微低着头,并不曾稍有动弹。林如海这般瞧了半日,见她临事如此冷静,也深觉讶然,但转念一想却又松缓下来,道:“你便是春纤了?听得那紫鹃说,玉儿与你倒是有一师之缘?”
听得林如海起头问的是这个,春纤微微抿了抿唇,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声道:“老爷这话,小婢却不敢当呢。旧日里,我便羡慕那等知书达理,能诗会画的小姐,只是原不过这么一个出身,不过心里羡慕罢了。自林姑娘来了,我便常有过去,也想沾一点儿笔墨书香。不想,林姑娘见着我着实羡慕,竟生了教导之心。后来老太太见着姑娘如此,便将我与了姑娘。”
“原是如此。”林如海已是问了紫鹃的,自然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当即微微一点头,又道:“老太太这般用心,却是玉儿的福气。”
“府中上下人等,都是这么说的。老太太一见着姑娘,倒是将府中的三位姑娘都靠后,且待姑娘如宝玉一般,着实疼爱入骨呢。”春纤听得这话,心下一转,立时将话题转到自己想说的地方去:“要我说,便宝二爷也有不如的地方呢。”
林如海听得春纤这话,面色略略有些和缓,手指轻轻扣了扣大案,且徐徐道:“这又从何说来?”
“旁的都不说,只姑娘才来,老太太便将宝二爷从碧纱橱里挪到外面,且让姑娘在内里住着。两个都是依傍老太太而住,姑娘且在内里,自然更亲近些。”春纤微微垂着的脸越往下埋了一点,口中却是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影子的,也不理会林如海许是有话要说,只自顾着往下道:“如此,姑娘在府中自是安乐,旁人且要瞧着老太太呢。只一样,自打宝姑娘来了,我瞧着姑娘倒有些闷闷的,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听得春纤说碧纱橱一事,林如海面色不曾稍变,他的手指却是猛然一颤,且敲了在大案上面。因着离着茶盏破近,这却磕着了一点子,当即就有茶碗盖刺啦一声,斜斜歪了一小半出来,一点热茶的水汽便徐徐在空气之中散开。他却不曾看那茶盏一眼,只盯着春纤,待听到宝姑娘这话,才是慢慢道:“岳家府中三个姑娘,竟不以排行而论?”心里却是明白,这宝姑娘必定不是舅家所出,否则也不会有来了之说。
果然,春纤虽因着这一声心中微惊,到底早有准备,却还能安安稳稳站着,口中则缓缓答道:“府中的三位姑娘自是比照着大姑娘而论次序的。大姑娘且不说,二姑娘原是大老爷庶出的,三姑娘是二老爷庶出,四姑娘却是东府珍大爷的胞妹。因大姑娘字里有个春字,便都以此而缀后,唤以迎、探、惜。宝姑娘却是府中太太的外甥女,原是薛家之女,上宝下钗。姑娘只说薛家大爷先前有打死人的事儿,厌那门风,便不大喜欢宝姑娘。但宝姑娘却是极随分守时的,又展样大方,府中上下人等都是喜欢得很。”
林如海如是听了这么些话,尚且不知道春纤的意思,便白做了这半辈子的官,心中明白,面色却只是一冷,且道:“玉儿原生就一番性情,这般也罢了。那位宝姑娘,果真如此贤良?”
“府中上下人等都是这么说呢。”春纤抿着唇,保持着微微一笑的弧度,轻声道:“宝姑娘生得又好,端庄秀美,筋骨莹润,我们都说像是杨贵妃呢,且为人温柔周全,自是千万个里也难得一个的。府里旁的不说,太太便是极爱她,先前我们姑娘才是到了府中,因着老太太之故,也不能十分打点,一应东西都是来了后才有老太太打点吩咐的。宝姑娘来了,老太太只交给太太。太太便是早早打点起来,又是扫了梨香院,又是细细布置,十分周全。及等见了宝姑娘,太太更是常见的,搂着唤我的儿,连着宝二爷也要倒退一射之地呢。”
“玉儿也并非执拗的,若那宝姑娘如此,过后必有所变,怎还是听得她的事,便是闷闷的?”林如海听得这一串子的话,心中越发生出几分隐隐的怒气来:自来舅母不如姨妈,也算的人之常情,虽于理不合,但也罢了。可先前两家已是有那般隐隐定了意思,如此行止,却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