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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再见阿萝,已是她随程肃去往风雪关四年之后了。
那时程老将军去世,程肃作为程氏的继承人,前往帝都接受爵位沿袭的赐封,那时按照古礼他必须携夫人前往。
于是在受封礼宴席上,叶正霖才又一次见着了云萝。
彼时的少女如今已梳上了妇人的发髻,面貌却没变丝毫,依旧带着少女娇憨的味道,那时他们的长子雪鹰刚满两岁,尚是多动,她便逗弄着孩子,对他轻声唱着那首《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帝王殷切的目光穿过舞娘,投射在她身上。她却一切不知,带着满满笑意,哄着怀中的孩子。
她想是过得很好,依旧那样爱笑。听说程肃并无纳妾,又听说,将军夫人是个善良随和的人,在风雪关很受爱戴……而叶正霖,在短短几年内,后宫已是充盈,孩子亦是不少。
只不过,至此之后,帝王的心再不会为谁而柔软起来。
执念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事情,一旦认真起来,便就是一辈子也不会罢休。
“你若能好好照顾于她,朕念着她的情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难于你。可是程卿,你真是叫人失望啊……”
“知道朕为何在这个时刻来见你么?因为,这是朕最后见你的一面……”
“程卿,朕答应阿萝绝不会伤你性命,朕一言九鼎……但朕绝不会原谅风雪关这次错误,无论你是否能挽回这个错误,朕都要程氏一脉,永世不得翻身。”
“朕要程氏遗臭万年,做这堂堂大朔的千古罪人。”
“而你,程肃,将成为史书上最为懦弱和无能的将领。你不会死,但是程氏一脉会在你手上断绝。”
“朕要你生不如死!”
言毕,程肃霍然抬起头来,这个一生为国家尽忠的老将一脸不可思议,他皱起眉来,却没有再祈求于叶正霖,“陛下,臣一人过错何须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承担?!”
“程卿是说朕处事不公么?风雪关确实被破,塞北,靖湖百姓流离无数……朕只是秉公办理,处理了那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奴才,何来不相干一说?”顿了顿,帝王又略带笑意道,“听闻程卿长子为国殉职,当真是叫朕感动……那么,你接下来的孩子,要朕怎么处理,才能平复朕心头的怨愤?”
“陛下!咳咳……”叶正霖步步逼近程肃的底线,叫他一时间气急攻心,便剧烈咳嗽起来!他跪于地上,躬起身子来,瞪圆了眼睛,似乎要将肺给咳出来,不多时,他只感觉喉头一阵腥甜,竟哇出一大口血来!
明亮的战甲瞬时沾满了鲜血,覆盖方才的墨迹上。
“陛下……”待到平复了心绪,程肃一脸狼狈地抬起头来,道,“你竟真要如此赶尽杀绝么?程氏一脉死绝,无人为陛下守住北方门户,待到那时,陛下要差谁人来守风雪关?武宁公,还是靖安王?陛下能眼见着他们势大?当初陛下诛杀方氏一脉,谋划了那么多年,陛下可还能再过与他人均分皇权的日子……”
叶询居高临下,他微微一垂眼帘,“说的在理……但是,”他话锋一转,“与阿萝比起来,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他的心中,那个得不到,已经超越了任何存在,乃至他最在意的皇权、
“你与阿萝终究是做了几年夫妻,而朕却是落寞了一生啊……”说罢他站起身来,又戴上风帽来,“朕怎么能忍受,有人凌驾于帝王之上?”
“程卿,好好支撑着你这条贱命,来享受朕对你的‘厚爱’吧。”最后丢下冷冷的一句话,叶正霖走出了大帐。
然而,他才出帐子,便看见自己的一干侍卫一派剑拔弩张的样子——在帐外,还站着另一队士兵,看装束只是平常的巡逻兵,领头的是一个小个子将领,手握着环首刀,看样子已经与自己的侍卫对峙多时了。
借着月光,叶正霖看见那小将领的面容。
——“这位公子,买花么?上好的金蕊芍药,用温水植的,这个季节可是很难见的!”
突然间,记忆深处那痛彻心扉的记忆又再次涌上了上来,那张烙在心尖上的面容与对面的人重合起来。
尽管对方正皱着眉头,对自己满腹敌意。
叶正霖狠狠一愣。
“喂,你们是谁?为何深夜进这将军大帐?”雪鹤抬高声调问那黑衣人。
脆生生的声音将叶正霖猛地拉回现实中,他扬起下巴,从雪鹤的角度看去,他半张脸都湮没在阴郁中,而那堪堪露出的下半张脸带着傲世天下的轻蔑,那人微微扯了扯嘴角,轻吐两个字,“滚开。”
饶是雪鹤这般无所畏惧,也被这声轻轻的命令给怔了一怔!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气势压人,却又有些熟悉。
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那人也没做停留,率着众黑衣人大步离开。
“大人,你没事吧?”身后的小兵见雪鹤迟迟没有动作,上前询问。
雪鹤看着他们离去,吩咐道,“你们上去盯住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往哪去。我进去看看大将军如何了。”
“诺。”小兵马上领兵跟了上去。
雪鹤急忙掀了帘子走进帐子里,紧接着,她硬是压低了声音“啊!”一声,帐子里,东西乱七八糟的撒了一地,独程肃一人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僵在那里,到处都是挥洒的墨迹,而在程肃跟前,是一抹刺眼的鲜红!
“爹爹!爹爹!”雪鹤一步箭冲上去,一把扶住程肃,她惊愕地看着程肃瞬间老去十岁的侧脸,“那来人是谁?!他刺伤了你?!!”言语中已是熊熊怒火。
程肃一把压住雪鹤,“鹤儿!那人你惹不起,你万万不可得罪他……他要走,你切忌不可拦截追踪……这是军令!”
“是,我知道了。”她扶着程肃勉强站起来,程肃嘴角此刻还带着血迹,雪鹤担心满满,“我先扶你去榻上躺一会儿……”
雪鹤为程肃脱了靴子,尔后帮他解开战甲,然而战甲一揭开,她又瞪大了眼睛——战甲之下,那朴素的衣裳上已满是鲜红!
“军医!军医在哪里?!”雪鹤猛地回头朝帐外吼道,此刻她禁不止红了眼睛,她一手按住程肃的伤口,喃喃道,“爹爹,你的伤口又裂开了……你忍耐一下,我这就叫大夫来……”
“鹤儿……”此刻的程肃却像是没感觉一般,他伸手摸着雪鹤脑袋,笑得慈祥又无奈,“爹爹没用,保护不了你们兄妹,竟让你一个女儿家,同父兄一起上战场,若是你娘亲还在,她可是要怪我的。”
“爹爹这伤口只是裂开了,叫军医再缝起来就好,不会有事的。”雪鹤现在眼中皆是那依旧流着血的伤口,她没听进程肃说着什么。
程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的睫毛长长,像的越发像她那娘亲。
“鹤儿,爹爹好生担心你这一生不能平顺的度过。”
——最后一句轻声细语,雪鹤自然也是没有听到。
众人待到军医缝合好伤口,上完了药后全全离去。帐子是巡逻兵走过的脚步声,整齐而细微,而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帐内的将军却辗转反侧。
“程卿,朕答应阿萝绝不会伤你性命,朕一言九鼎……但朕绝不会原谅风雪关这次错误,无论你是否能挽回这个错误,朕都要程氏一脉,永世不得翻身。”
“朕要程氏遗臭万年,做这堂堂大朔的千古罪人。”
“而你,程肃,将成为史书上最为懦弱和无能的将领。你不会死,但是程氏一脉会在你手上断绝。”
“朕要你生不如死!”
……
叶正霖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回荡着,伤口巨痛,使得程肃不得不缓慢地从坐起来,捂着伤口,脸色死白。
“阿萝……”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到头来他依旧是个无用的人,过去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而今他保护不了自己子女和属下。
他以为将自己放逐便可以平息帝怒,哪里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发酵,叶正霖的愤怒早已将他的理智啃食干净,他是个果敢的帝王——他会说到做到。
“阿肃……”
蓦然间,程肃只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慢慢覆上了自己的额头。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来,竟见一个模样恬静的女子坐在榻边,眼中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周遭一片黑暗,连油灯都燃尽,奇异的是,那女子身上竟散发着微微光亮,仿若月光。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浅蓝袄裙,外面套着一件纯黑色的大氅。一派西北打扮。她有着鹅蛋脸庞,以及一对好看的酒窝。
她很年轻,带着朝气,宛若她生前那般。
男人僵住一般瞪大了眼睛,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尔后一把抓过那女子的手,紧紧攥住,声音嘶哑异常,“阿萝,你终是肯来看我了?”
女子笑得更是欢畅了,“瞧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肯来看你?”
“你不生我的气么……”此刻程肃眼中竟有光亮闪动,“你生鹤儿那日,我在他地打战,不在你身边,害得你、害的你……”几次要说下去,却最终因为愧疚再也说不出来。
“你呀,为什么想那么多?”女子说罢伸手一揽,搂过他的脖子,轻轻将下巴放在他肩头上,“我的丈夫,是最为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是西北的战神,我怎么会因为你一时抽不出时间而怪你呢,要怪就怪我身子太弱,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竟还会因为难产而……”她没有说下去,而是突然转过头去看向程肃那已经斑白了的鬓发,“你看,我们才十几年没见,你便长出这样多的白发了。”
“是,我老了,你却一直年轻着。”男人搂着自己的妻子,平素坚韧的他在此刻,竟有两行清泪留下。
“干系很大吗?你便是老的不能动了,我还一样喜欢你。”女子如此直率的回答。
程肃勉强地笑了笑,“阿萝,你还是那样淘气。”
环着他脖子的双手又紧了紧,此番程肃只听得云萝认真道,“你也是那个样子,像个木头。”
她在上元佳节那夜对他一见钟情,尔后不顾一切地跟随着他去往那荒凉的地方,即便最后是死,她都没有后悔过。
——愿得一人心,此生便足矣。
“阿萝,鹰儿他……殉国了。”
“嗯,我知道。我在那里已经见过他了,这小子,现在长得好高。”
“鹰儿成了家室,有了一个孩儿,名唤耀,耀州的耀,耀儿很调皮,没有人能治住他。还有枭儿,小时他也是顽劣,不过如今倒是懂事很多了,最烦心的便是迟迟不肯成家,若你这个当娘的还在,定不会让他胡闹到现在。还有鹤儿,阿萝,你从来没有见过鹤儿吧?你怀着她的时候,便一直说鹤儿调皮,待在肚子里时就都不肯安生,一定是个小子,你没想到她实际是个姑娘吧?鹤儿如今也长大了,她长的好像你,性子也像……阿萝,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呢,可惜,我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一瞬间,程肃痛苦地闭上眼睛,怀中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他却感觉自己离她天涯之远。
“要是,能去寻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