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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王兄……”
黑暗中,一双手抚上了星弥的脸颊,继而绑在他双眼上的黑布滑落,他看见了一双冰蓝透彻的双眼。
“月弥!”星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发现她身上的伤口竟被包扎好了,此刻她依旧是虚弱的,但显然精神好了不少。他环顾四周,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帐子里,帐子盖得严实,竟不知外界是什么时辰,在自己身边点着一盏孤灯,月弥便跪在自己身前,微笑着看着自己。
少年见妹妹还活着,欣喜道,“太好了,你没事了!对了,这里是哪里?”
“这是那汉人的帐子里。我已经说服他们了,叫他们护送你离开西夜。”
星弥疑惑,他没有注意到月弥说的是“你”,而非“我们”。他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这个过程你不需要知道,但是你相信我,他们是可以相信的。”
星弥顿了一会儿,尔后他微笑道,“好,我什么都不问。我相信你。”
“我们明天就会启程离开这里,去往北朔。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好好告别一下我们的家乡。”月弥说着俯下身来,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枕在星弥的双腿上,“王兄,听说,北朔会下雪……我还没见过雪呢。”
星弥的心瞬时就柔软下来,他抚着月弥的头发道,“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看。”
“书上说,雪是一种柔软,而又冰凉的水。我见过冰,它是冰凉坚硬的,所以我一直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一种既柔软又冰凉的东西呢?王兄,我有好多东西都没有见过啊。我曾经想,今后你会是西夜的王,会一直守护着西域,所以我也不能离开,现在王兄再不是王储了,所以可以尽情地欣赏许多不曾见到过的风景了吧,只是……我还是那样喜欢西夜,不想离开这里啊。”
“如果你舍不得西夜,那么我就会将西夜再抢回来。”这一句,星弥说的无比坚定,他环住月弥单薄的肩膀道,“只要你喜欢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都会造一座巨大的高塔来,登上高塔来给你摘下来。”
“王兄……”月弥突然欣慰地笑起来,她闭上眼睛,却有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你今后一定要坚强起来啊。你要学会承受孤独,学会了这个,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星弥温柔地看着她完美的侧脸,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的。”
“你要记着父王和母亲的祭日。”
“好。”
“你要记着所有仇人的脸。”
“好。”
“你要学好本事。听闻汉人善用权谋,到了北朔,你可不能偷懒了。”
“好。”
“王兄……”月弥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样子她似乎要睡着了,“活下去,复国。”
许久后,在这座寂静的帐子里,终是响起了少年柔柔的应和声,“好。只要是月弥希望的,王兄就尽量去做。”
他们曾经互相拥抱着在母亲子宫中成长,尔后又手牵着手一同长大。他们的生命自出现以来就互相粘连着,从不曾分开过。
星弥曾想过,在他继承王位的时候,他会为月弥寻找一位最好的夫君,然后为她操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他想让月弥一直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以自己的能力,尽到一个做兄长的职责。
他还有那么多要对月弥好的地方。
那时他想,只要他俩都还活着,那么他做什么就都还不晚。
当月弥走出帐子时,正巧看见雪鹤蹲在帐子门口。
此刻外界是一片璀璨星空,雪鹤抱着一柄比她身高还要高的苗刀,正仰头望着星空。
见月弥出来了,她竟是穿着星弥的衣服。
雪鹤笑了笑,拍了拍身侧的土地,说道,“坐。”
月弥依言坐下来,同雪鹤一起看着那漫天繁星。蓝色和明黄的星星犹如最珍贵的宝石,镶嵌在这无边黑幕上。此刻西域的天空那样低,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摘到那星星一样。
月弥道,“谢谢你的安魂烛,让我王兄可以睡得死沉。”
“不客气。”雪鹤说着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丢给月弥,说道,“今天晚上的星星特别漂亮,你好好看看吧。”
月弥点头接过,然后想也没想,拿匕首割断了自己棕色的长发。
“你们兄妹二人虽说长得像,但毕竟男女差距摆在那里,你要瞒过所有人还得让你多牺牲一些。”
“我知道。”月弥说着已经将头发割得短碎,发丝掉落,使得方才还是美丽的女孩在此刻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
雪鹤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何这个世界里,总是男人当权,男人是一家之主,男人是皇帝,男人是一个宗族的延续,而女人总是作为附庸的一个存在,女人可以是一件商品,可以是买卖,牺牲,丢弃。”
“因为女人至始至终,都将自己当成是弱者。如果有哪一天,女人将自己放在与男人同一水平的时候,女人便不再是附庸的一件东西了。”
“可是月弥,你比你的哥哥要强的多。你已经站在比他要高的地方,为何你也要为他牺牲?”
“因为女人还比男人更需要感情,这个世界,大部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感情,所以这便决定了女人在决断事务的时候,比男人要差。再说了,如果要复国,军队需要的领头人不是一个公主,而是一个王子。即便我真真是比王兄要聪明,军队认定的,还是一个王子,一个男人。”
雪鹤看了这个早熟的女孩一眼,道,“月弥,如果我早些遇见你,我俩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月弥眯眯一笑,“我们现在不是么?”
雪鹤不再接话,许久之后,她才落寞的说道,“月弥,你放心,我会将你的哥哥和你,一起带出西夜国境的。”
“我相信你。”月弥低声应道,此刻她已经削好了头发,她将额前的碎发撩开,然后反转匕首,将那锋利的刀尖朝向自己的双目,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她没有发出一声哀号。坐在身侧的雪鹤也没有去阻止,雪鹤依旧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月弥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生的可真是好看。比我见过的最剔透的珠子还要好看。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从沙漠里走出来的精灵,不然怎么会长得这样好看呢……”
要替代星弥,就必须将这双与星弥迥然不同的蓝色眸子毁去,不仅是眸子,还有她的女儿身,也要一并毁去。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染得那满空的星星都成了鲜艳的红色。
次日,对于众多人来说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日子,对于刚刚早起的西夜人也是这样想的——国家易主,对于老百姓来说,只要不影响吃喝,也算不得大事。因此当西夜城门打开,大家都忙着开始一天的准备时,他们惊奇地看见大门外头,竟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破败的丝绸衣裳,凌乱的头发的将眼睛盖住,他就那样笔直地站在沙地之中,犹如一尊石像一般,纵然模样狼狈,模样却高贵又骄傲。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认出那是失踪了数日的王子星弥。
马上有人去报告的现任的国王。国王亦是吃惊,带着大批卫兵前来,然而,就在国王出现时,那少年将手里油桶往上一浇!
“天呐,他是在*!”人群中有人大喊出来,接着所有人看见,少年拿出火折子,朝自己身上毅然决然地点去!
那是团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火焰。一窜便呼啸地老高,那炙热的温度使周边的景色扭曲了,而那光亮中的人影,不动声色,安如泰山般的直直站立着。在他身后,初生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人群骚动起来,连军队都开始窃窃私语,而新任国王,则一脸复杂地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
曾经,他将那粉团般的孩子放在膝上,微笑着抚着他的天灵盖,嘴上说着一些体面的吉祥话,心里却是无比恨的。这个孩子的出生,代表着他与王位永远无缘。他的王兄,继位多年无子,他本以为,他将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继承人。
这个孩子,是他的侄儿,亦是他*的宿敌。
——在那个刮着凉风的清晨里,前任国王的唯一血脉,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殉国,在百信的睽睽众目下,燃烧成一具不辨面容的焦尸。
终是可以安心睡上一觉的新国王,为了震慑那些尚且不安分的贵族,下令将星弥王子的尸体用铜钉钉死于城门之上。
有百姓经过城内时,仰头看着上方的尸体,会暗自叹息,只不过,从那以后,西夜国就此安平下来,贵族们不再蠢蠢欲动,匈奴开始介入西夜国里,眼尖的中原商人已经开始变卖家产,离开西夜。
数个月后,在那具挂于城门上的尸体几乎要叫人遗忘的时候,一队不知身份的人马突然闯入西夜的地界。他们骑着上好的大宛骏马,遮盖着面容,人手握着一把一人高的苗刀。队伍的领头人是一个瘦高的少年,着一身利落的骑服,他领着数十人将城门口的百姓的冲散后,将马停留在城门之下,而后他一个翻身,踩在马背上奋力朝城门上那具尸体跃去,手中的长刀一挥,直直斩下那具尸体的头颅,尔后底下的属下拿着白布一兜,期间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这支神秘的队伍已经带着头颅绝尘而去!
“雪鹤小姐,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什么?”
“在王兄羽翼未丰之前,不要让他回西夜去送死。”
“他一个活人生着一双好腿,要拦住他可不容易。”
“你帮我这个忙,在几年过后,王兄他会用西夜,甚至整个西域来报答你。”
雪鹤从照生的手中接过那用白布包裹着的头颅,放在沙丘上,“拿去吧,别忘了你的承诺,我替你带回了王妹,你卖身与我为奴,必须一生追随着我,除非我死。”
在她对面,正颓唐坐着一个少年。着一身汉人的衣服,瘦得过分,见那近在咫尺的白布包袱,他深陷的眼睛里突然点燃了什么一样,颤抖的双手缓缓伸了过去,死死攥着那白布的一角,他弓着脊背,咬着牙齿,低下头去,隔着白布将额轻轻靠在那头颅上。
“照生哥,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雪鹤招呼着照生走下沙丘,在他们走后不久,便听到至他们身后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月弥。月弥。月弥。
空旷而寂寞的大漠上方,回荡着少年绝望的呼喊,似乎要将他心中的悲伤通通宣泄出来似得,他喊得声嘶力竭。
从此,任前路再是荆棘丛丛,也再不会有一个双眼清澈如大海一般的女孩,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劈荆斩棘了。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一人,值得他为此流一滴眼泪了。
这一日后,星弥和月弥会一同死在这繁华的西域土地上。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与月弥隔着一个黄泉的汉人麟轩,一个终生与寂寞相伴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