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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
记忆中,那个瘦弱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低声唤着他。她穿着西夜男子的装束,用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模糊中只见她那个俏丽的下巴。
“活下去,复国。”
说罢,她扭身,不带一丝犹豫地走进黑暗中。
——那是他的王妹月弥。死时才区区十四岁。
他同王妹是一母双生,在一个夏日星月璀璨的夜里,他们相继出生。这对双生兄妹的出生被认为是西夜国的祥瑞,自小就受到了西夜王极致的宠爱。
西夜王为他们请来了最好的老师,教他们治国,算数,经文,乃至各国语言。他们自小穿着中原丝绸,踩着黄金线织就的鞋子,享受着西夜最高贵的生活。
他还记得每个闷热的午后,他同王妹躲在寝殿中,将水倒在光亮的大理石地上,月弥穿着雪白的裙子,赤着脚跑在凉丝丝的地上,美丽地像是一朵白玫瑰。
他记得在西夜古国最盛大的河神祭时,他同月弥从王宫里跑出来,牵着她的手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梭着,月弥吃着一些新奇的小食,他便在后头付钱,满足地看着王妹笑得欢畅的样子。
他还记得,月弥常常伏在他的双腿上睡去,从他们高高的宫殿上望去,一眼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孔雀河,而腿上沉睡的王妹就如这河水般美丽,她波浪般的棕色头发倾泻在席子上,他一边看着她的睡颜,一边用手指捋着她的头发,直到她醒来,一把抱住他的腰肢,嘟囔道,“王兄,我们一直就在这样下去好不好……”
他与月弥有着么多的记忆,他的生命里每一寸都浸透着她的身影,醒着、睡着、笑着、哭着……
但偏偏,时值今日,每当梦到月弥时,他却只能看见月弥临死前的那一幕——他每梦见一次月弥,便是将他的心再一次血淋淋地凌迟一次。
他多么想,将她遗忘掉啊。
最初,他的名字不叫麟轩,他叫星弥,麟轩一名是由星弥音译而来——他是西夜王最宠爱的小王子,也是这个位于丝绸之路上繁华小国的王位继承人。
他和月弥的名字,是源于他们出生的那个星月夜——他们出生那年,河水充沛,诸无战事,百姓安乐。因此父王以为他们是祥瑞,在他们出生那刻起,王位继承人便已确定。
他们的母后来自遥远西方的大秦国,有着如雪的肌肤以及一双湖泊般湛蓝的双眼,他们兄妹二人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只不过月弥的容貌更像母亲一点——她亦有一双蓝眸,一笑,仿佛双眸容纳进了大海一般。
而星弥,则和父亲一样,栗发棕眸,刀凿一般的深邃五官。他同月弥站起一起时,简直是一对玉雕的美丽人偶。
在西夜国有一种说法,但凡是双生子,出生更早的那个实质是更小的,因为兄弟间多是哥哥让着弟弟,因此在出生之时,作为年长的那个会让年幼的先出生。因此月弥虽说是妹妹,却总认为自己才应该是姐姐。她生来聪慧,确实在很多方面优秀于他这个哥哥。
在语言课上,月弥能流畅地背出让星弥头疼一晚上的经文,就连在骑射上,也是月弥更大胆敏捷些。但是这个西夜国最高贵的公主,却喜欢黏着自己的兄长,对一干贵族小子的殷勤视而不见。
她常常道要是能和王兄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啦,二人无忧无虑,直到死亡。
——星弥永远也无法想到,他和月弥的缘分这样浅,他们关于未来的一切设想都终止在他们十四岁那年——那年,叔父得到了匈奴的支持,发动了政变,血洗王宫。
关于那日的事情,或许是太过残酷了,如今的他竟也记得满目鲜血,其余关于父王被吊死在大殿上尚且摇晃的尸体,母后决绝撞向柱子的声音,宫人们的惨叫,叔父得意的狞笑,这些影像声音,都像是故意为了保护他而遗忘似得,不再出现于他的记忆里,唯有那股强烈的恨意,犹如埋伏在心脏深处的毒蛇,有时会粹不及防地出现,咬上一口,留下让他无尽痛苦的毒液。
如果不是遇见程雪鹤,他只怕不会活到现在。
他俩被忠心的仆人塞进了密道,那密道是通向城外孔雀河的,为了不被发现,他们一路潜行了好远,星弥被吓傻了,连手都动不了,因此是月弥拼死拉着他的衣裳,她偷偷潜上水面,然后度气给他,之后再拉着他往前游去。
月弥在之前的逃亡中被砍伤了,星弥可以看到眼前的水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红色,再之后,连红色都看不见了……待他们游上岸,只看见月弥一脸苍白,她肩上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液来了,狰狞的伤口朝外翻着,露出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筋肉,因为失血过多,月弥上岸后连爬都爬不起来。
“王兄,我们得赶紧离开河边,他们一定会沿着河流找我们。你扶我一把,我、我站不起来了……王兄,王兄?”月弥扭头看向星弥,见他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苍白,他满身鲜血,颓然地坐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
“王兄,你是伤着哪儿了么?”月弥担心地看着星弥,她上下检查了一下他的衣服,发现衣服并没有破损,那些鲜血是其他人的后才放下心来,却听星弥失了魂魄一般喃喃道,“月弥,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父王和母后他们……他们会不会有事,我们回去找他们吧?我不想待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去找父王他们,或许现在叛军已经被消灭了呢,我们……”
星弥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的响,接着脸颊是火辣辣的疼。
“父王和母后已经死了,你没看到吗?!”月弥圆睁着蓝目,她甩了星弥一个耳光还不够,又使劲甩了他三四个后才停下来,“王兄,你醒醒!叔父他篡位,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已经不是什么王储,我也不是什么公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你回去,是要去送死吗蠢货!”
星弥捂着脸颊,不知所措地看着妹妹,这个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的人此刻是那样坚强,忍着伤口的疼痛,拉着他逃过死亡,然后以惊人的承受力接受了突如其来的灾难。
后来麟轩常常想,或许月弥真的是他的姐姐。自小她就好强,只因为他,她收敛起所有锋芒,甘愿跟在他这个无用哥哥的身后。
她所欠缺的,不过是个男儿身罢了。
“可是,可是……”星弥怔怔地看了月弥一会儿,流下泪来,“我怕,王妹,我怕啊……”
他不是月弥,他只是个普通少年,才十四岁的年龄,怎能瞬间就接受这一切?在前日他们还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日就是刀光剑影的逃亡,说不害怕简直就是骗人。
“王兄……”月弥从来没有见过星弥这失控的模样,她一手捂住星弥的嘴,然后一手挽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要哭,也不要哭出声音,会被人发现的。”
她说的那样温柔,就像平日里同他说悄悄话一样。
夕阳西下,如血的余晖将两个孩子的影子拉的老长
——那是西域这片多姿土地上一个平常的日子,西域小国甚多,易主,战乱,甚至亡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关于西域的史书,书写着璀璨多彩的文化,各色各异的种族,关于这场无关痛痒的军变,不过只是纷乱书海中简单的一笔,而后人在翻阅它们的时候,会惊奇地发现,历史是个多么奇妙的事情——就是简单一笔中的主人公,在今后的西域中铸就了怎样一段传奇。
他和月弥在沙漠中整整躲藏了三天。
当初他背着月弥朝着水脉的反方向跑,恐有追兵沿着河流找,便一直不敢靠近河边。三日滴水未进,他尚且能支撑地住,但是月弥就不行了,她受伤颇重,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和炎热的天气,她早已支撑不住。
在逃亡的第二天,月弥就只能闭着眼睛躺在他怀中,连话都说不成句子。他害怕极了,终是在第三日里,他将月弥安顿在一丛沙柳下,只身离开——他寻着了一处汉人的营地,那里有他们急需的水。
星弥偷偷摸进了这处营地。经过观察,他顺利找了藏水的帐子。
只是才进入帐子里,他就见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精致的男装,蹲在水囊边上,正拿着一个小银碗接着水。
听到响声后,小姑娘扭过头来,与他正巧对视!
“啊!”她才发出一声低呼,他便迅速冲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亮出刀子,在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前晃了几晃,恶狠狠道,“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这女孩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只是因为汉人的缘故,个头比他稍矮。汉人体弱,因此他根本没有将对方看在眼里。
而就在他话音一落,他就听那女孩发出一声嗤笑,似乎是不屑,接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膝盖叫人一勾,一个天旋地转后他便躺在地上,接着手被死死反扣住。
“哪里来的小毛贼?都偷到老子头上了?就你这两脚猫的功夫还想劫财害命。”女孩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翘起嘴角笑道。
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也不顾对方是否能听的懂,一把揪起他,将他往帐子外拖去,“来来来,你要偷,老子就陪你玩玩。”
才出帐子,就听一个严肃的声音道,“程三,你一个女孩不要老是将‘老子’挂在嘴上,成何体统。”
星弥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高瘦的汉人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脸阴沉地犹如冰块。他在看到星弥后,神情一顿,问,“他是谁?”
“小毛贼,前头潜入我们营地想劫财,被我三两下就制服了。”那名唤程三的女孩一脚将星弥踢到少年跟前。
瘦高的汉人少年冷冷的看着星弥,最后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沉声问道,“说,你是谁?”
“我一介毛贼而以,还能是谁?”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片刻后,他缓缓说道,“你衣着虽然破损不少,但是料子华贵,制作精细,不是一般人穿的起。就算是偷来的,我也从未见过一个毛贼在偷窃时,穿上这么显眼的衣服……”他低头想了想,又道,“听闻近日西夜国王室政变……逃出了一对玉雕一般的皇室兄妹呢。”
星弥不自觉的全身一颤。
程三脸带疑惑看着二人,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少年道,“你来这西域玩闹,还当真是一门心思地玩闹,竟什么事也不管。你不知,前几日西夜国政变,国王的弟弟篡位,杀了自己的血亲哥哥,可惜他做事不利落,让小王子逃了出来,如今正举全国之力追捕这个小王子呢。”
程三嘟囔道,“本来就来西域玩的,谁会注意到那些事情。”
少年没有给她一点面子,毫不犹豫地补充道,“这西夜国是西域的咽喉要道,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去往那里,你现在都不知这国家的情况,神经是有多大条?”
女孩暗中朝少年翻了一个白眼。她问,“你确定这就是出逃的西夜国小王子。”
少年笑道,“是与不是,待我们明日押他进了西夜国不就知道了?”
“照生哥要将他献给那篡位的西夜王吗?”
“听闻西夜王用全国十分之一的财力换取小王子的命。程三你不是想组一批队伍吗?这些钱正好用来做军饷。”
星弥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自己将要被送往西夜后他突然十分激动,拼命挣扎着,“不行!我不能去那里!我不能离开太久……”
——月弥此刻还是奄奄一息,他不能离开她。
但在照生和程三看来,星弥如此激动,完全是因为怕死。照生叫人封了星弥的嘴巴,捆了丢进帐子中去了。
傍晚的时候,程三独自坐在营地门口逗弄着骆驼。此刻大漠已是满目余晖,视线尽头,那延绵柔和的沙丘之上,一轮落日宛若咸鸭蛋黄,欲坠欲落。
高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彩,只要稍稍抬起头来,就可见弧形的苍穹之上依稀闪耀着几颗蓝白色的星辰。
起风了,有细细的黄沙吹佛着程三的脸颊,女孩解下风帽,扬起脸颊来,眯着眼睛遥望着这日月同在的绮丽美景。突然间,她的余光中,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朝这边走来。
她稍一愣神,继而仔细看去,等了很久,直到那人影渐渐近了,才看清楚,那竟是一个同她年岁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着一身破败的白色衣裙,那衣裙料想很是名贵,上头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西番图案。她很瘦,那见宽大的衣裙在她身上随风飘扬,莽莽黄沙之上,那女孩犹如一朵白色的莲花。
她身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此刻她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她穿着不适合在沙漠上行走的丝绸鞋子,连步子都走得不甚稳健。让人觉得这朵水灵灵的花儿似乎随时要被黄沙吹走一般。
她是个生的极美的西域女孩,五官深邃,皮肤白皙,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以及一双堪比大海纯粹的蓝色眼睛。
此刻那女孩,正咬着牙齿,满脸坚定地朝营地这里走来。
程三注视了她很久,在那女孩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戴起风帽,骑上了骆驼,一路朝那人奔行过去。
天高地阔,女孩身着黑色斗篷,靠近那抹纯白的身影。
那夷人女孩也早就看到了程三,在程三靠过来后她竟也不慌张,而是没见到她一样继续朝营地走去。
程三解下腰间的水袋,丢到她面前,“喏,几个时辰前,你兄弟来我营地偷水,想必就是为了你吧?”
她似乎听得懂汉语,湛蓝的眸子看了程三一眼,竟也不扭捏,捡了水袋,拔了塞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她渴极了,随着那清水下肚,她那张枯萎了一般的容颜终是蔓延上了些许生气。待她喝够了水,正要还给的对方时,见程三已经停了骆驼,此刻骆驼正俯身于沙地之上,她就背靠着骆驼,环着胳膊盘着腿,带着不知何意的笑看着自己。
她是汉人,一双杏眼明亮的宛若星星。她体态匀称,动作敏捷。小小年纪手指上便生有茧,显然是会武艺。
“谢谢。”月弥用不太纯正的汉语说道。
程三接过水袋,仔细盯着她的脸说道,“你生的真是漂亮,你兄弟和你模样很像,不过他没有你那样漂亮。”
“他是我的哥哥,叫星弥。我叫月弥,我们是西夜国的王子和公主。”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程三不能理解,她歪过脑袋,问,“咦?你是渴疯了吗?这样危险的境地里,居然还像我们透露你们的身份。”
“我的笨哥哥被你们扣留了,你们自然是知道他的身份了才留下他的。所以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程三听闻哈哈一笑,“你倒是比你兄弟要聪明许多。”说着她招呼骆驼起身,并朝月弥伸出手来,“那么就请让我带你去见你的王兄吧,公主殿下。”
月弥一怔,随后伸出白嫩如玉石一般的手臂,抓住了程三的手。
程三问,“你胆子倒是挺大,虚弱地快要死了,竟还有力气走到我的营地来。”
“与其待在荆棘下等死,不如出来找找王兄,死在路上,倒不至于太过窝囊。再说,看到你了,我便知道,王兄就不会死了。”
程三挑起一条眉来,“哦?这又是什么道理?”
“现任国王是我的王叔,他靠着匈奴的力量篡位。我的父王亲北朔,十分善待汉人,现在换做我的叔父当政,汉人想必在西夜也不好过了。如今我的王兄是能夺回王位唯一一人,你们将他送给我叔父,彻底断了与北朔继续邦交的所有可能,不要说邦交,今后匈奴插手,汉人恐怕都很难在西域做买卖了,要知道,西夜可是西域的咽喉。”
“新国王可说过,拿小王子的人头可以换取西夜国十分之一的财富呢。我就算是商人,赚了这一笔,也不需要再在西域行走了。”
月弥想也不想就道,“他的王位是篡位而来,弑君杀兄,拿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这样的人,还期望他真能实现承诺吗?再说了……”女孩微笑起来,“你才不是什么商人呢。你的领子上绣有一朵七瓣梅花的图案。这个图案只有风雪关程家人能用,程家二子一女,想必你就是程家小女儿,雪鹤小姐了吧?程家人时代为将,自然知道,将王兄交出去,是怎样一个愚蠢的决定。”
雪鹤顿时感叹,“你真是聪明啊,比你那反应迟钝的哥哥要聪明多了。”
“王兄只是太过善良罢了。”
“所以你这来寻他,是想带他走吗?”
“不,”月弥摇摇头,“我想请雪鹤小姐帮一个忙。”
“什么?”
“想请你保护着我王兄离开西夜的地界。”
雪鹤想了想,道,“这个不好办,得需要你配合了。”
月弥了然一笑,不再说话,她扭头,看着远离着自己的夕阳。
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渐渐拉长,投射进这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绝美景色中。